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四五


  曾國藩喚來差役,打開鮑超手上的鎖鏈,又賞他一頓酒飯,要他當面表演幾套拳術刀槍。

  鮑超甚喜,他恨不得在曾大人面前把全身解數都使出來。

  當時來到射圃,脫了衣服,先表演了一套長拳。這套拳打得真好!將少林拳和峨嵋拳融為一路,幾聲輕嘯之後,但聽得風聲霍霍人影流竄。猛然間一聲怒吼,只見他一拳沖出,「嘩喇」一聲,三層牛皮繃成的箭靶被打出一個窟窿。曾國藩脫口稱讚:「好神力!」

  一路拳打下來,鮑超心不跳,臉不紅。曾國藩自己並不會武功,但見多識廣,一看就知道他身手不凡,心想大團一千多號勇丁,只怕少有能超過他的,一邊想著,一邊站起來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有這等本事,何愁沒有用武之地!大丈夫要的是封妻蔭子,怎能做出賣老婆的蠢事來。你也不必到江甯去找向提督了,本部堂派你當個哨官,也管百十來號人,你願意嗎?」

  鮑超受寵若驚,趕快跪下磕頭,激動地說:「謝大人!大人好比鮑超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鮑超跟定大人,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曾國藩扶起鮑超,說:「今後要將本事全部教給勇丁,莫要保留。從我這裡拿五十兩銀子回去,給二十兩與酒店老闆,當養傷之費;給人賠個不是,把字據取回;另三十兩給你的老婆,把家安頓好。後天就到我這裡來上任。陶大人那裡,我叫人去了結。」

  鮑超喜從天降,千恩萬謝,回旅店去了。這裡曾國藩修書一封,說明鮑超是個人才,要留下他教習團丁,不必再追究云云,交給差役回去覆命。

  「駱中丞,這曾國藩做事,也未免太過分了吧!」不久前才從衡永郴桂道任上提拔起來的陶恩培,拿著曾國藩寫給他的信,來到駱秉章的簽押房。

  「什麼事?」駱秉章問。

  「一個兵痞子,自願賣老婆,與人講好了,還蓋了手模。第二天翻臉不認帳,還打得人家半死。狀子告到我這裡,情況屬實,我把兵痞鎖拿到衙門來審問。半路之中,曾國藩把他截走了,說是一個人才,他要留用。駱中丞,你看這辦事還有個規矩嗎?殺了那麼多人,還弄些個什麼站籠,慘無人道。殺人搶人,自行其是,全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裡。這樣下去,湖南一省,只要他曾國藩就行了。」陶恩培越說越有氣。

  「這曾國藩也是跋扈了些。」駱秉章同情陶恩培,「那十個站籠,倒是經我勸說,又拿出幾份狀子給他看,總算拆了。可是專斷自決,則一點未改。上月到瀏陽剿征義堂,又擅自殺了縣團練副總張義山。張義山的副總是我批的,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殺了。對不起,回來後我雖不講他,也給他碰了個冷釘子,平征義堂的事,一句不提。」

  「那還提得,再提,尾巴都會翹到天上去了。」陶恩培把身子往駱秉章跟前湊了湊,說,「中丞,聽說鮑提督也討厭這個姓曾的。」

  正說著,左宗棠進來,把剛起草的《湖南境內匪患次第肅清》的奏稿送給駱秉章過目。

  「中丞,肅清湖南境內土匪,主要靠的是曾滌生的團練,尤其是這次剿平征義堂,厥功甚偉。征義堂鬧了好幾年,瀏陽縣對之束手無策,上次江岷樵也只是把他們趕到山中,全賴曾滌生徹底撲滅。但奏稿對此只一筆帶過,曾國藩的名字都未提及。我雖然按中丞的意思寫了,但終究有點為滌生抱屈。」

  「怎麼是徹底撲滅?周國虞三兄弟一個都沒逮住,難保不死灰復燃。」陶恩培不買曾國藩的賬,更看不起連個進士都沒中的左宗棠。

  左宗棠瞟了陶恩培一眼,權當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對駱秉章說:「添不添,由中丞決定,但有功不賞已不當,現在連在皇上面前一句好話都捨不得說,只怕將來難以服人心。」

  說完,抬腳就走。駱秉章連忙叫住:「季高,你看著添幾句吧!」把奏稿又塞給了左宗棠。待左宗棠走後,駱秉章對陶恩培說:「曾國藩雖然專斷了些,但他勇於任事,也難能可貴。皇上信任他,你就開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陶恩培說:「我倒無所謂,只是中丞你處於這種地位難以應付。論年齡,論資歷,論現在的官位,哪樣不在他曾國藩之上?團練就只能做團練的事,不能事事都插手。安徽的呂賢基、江蘇的季芝昌,哪個不是在巡撫的管轄下辦事?團練大臣幾十個,沒有哪個像他曾國藩這樣!」

  駱秉章沒有作聲。從他心裡說,對曾國藩快刀斬亂麻、敢於任事、不避嫌疑的作風,並不反感。他是個老官僚,對官場那種推諉、敷衍、不負責任、辦事拖拉的習氣看得多了,深知國事就壞在這種風氣上。難得曾國藩這幾個月來雷厲風行,湖南境內的動亂已漸次肅清,功勞是大的。但曾國藩也太不顧各衙門的面子了,開口閉口總說湖南官員暮氣深重,要起用一班書生來代替他們,氣勢咄咄逼人。辦事從不與他們商量,許多超過自己職權範圍的事,也擅自處理。長此以往,弄得各衙門都不痛快,叫他這個巡撫如何當!停了一會,駱秉章問:「你剛才說鮑提督討厭他,是什麼事?」

  陶恩培說:「聽說曾國藩要撤換清德副將,提拔塔齊布。清德到鮑提督那裡訴苦。鮑提督大為惱火,這不是清除異己,培植親信嗎?塔齊布還只是早幾個月前才授與都司銜,現在實際上不過是一個署理撫標中營守備,比起清德來,還差得遠呀!」

  「呵,呵。」駱秉章漫應著,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他今年六十歲了。常常感到精力不支,陶恩培見狀,便起身告辭了。

  兩個月前,當曾國藩把大團三營勇丁整頓好後,便與提督鮑起豹商量,這三營團丁和駐長沙的綠營兵平時分開操練,五日一會操,由他親自來檢閱。太平軍撤離長沙後,外省奉調來的兵勇已全部回防,本省一部分士兵隨張亮基去了湖北,長沙還有三千本省兵。鮑起豹把他們全部留在長沙,合長沙協左營五百兵(右營五百兵駐湘潭)在內,還有三千五百人,一旦有事,以資防守。鮑起豹同意曾國藩的建議。軍隊吃皇糧,戰時打仗,平日操練,這是天經地義的,只是自己懶得吃那個苦,不想到操場去督促。現在曾國藩自願領這分苦差,何樂而不為呢?

  在操練過程中,曾國藩發現綠營中幾個尖子。一個是署撫標中營守備塔齊布。他帶的營每次會操都按時到齊,自己短衣緊褲,腳穿草鞋,為兵士作示範。曾國藩見塔齊布是上三旗中的人,對他格外親切。為了今後辦事方便,曾國藩要把這個滿人推上來。因此特別把他去年守城時的功勞提出,向朝廷保奏他為遊擊將軍。另一個是提標二營的千總諸殿元。他是武舉出身,技藝精熟,訓練士兵有方。還有一個把總周鳳山,是鎮筸兵中的小頭目。此人不僅武藝好,且熟悉兵法,在鎮筸兵中很有威信。大團中的三營,帶隊的幾乎都是書生,雖然熱情很高,有的武藝也很不錯,但畢竟缺乏行伍經驗。近來雖有楊載福、鮑超做教師,兩個人究竟不夠,於是曾國藩將塔齊布、諸殿元、周鳳山請來當大團勇丁的教師,給他們雙份餉。大團勇丁的武藝在一天天進步,綠營的訓練也有起色。但不久,麻煩事來了。

  原來,那些綠營兵,平素懶散慣了,一個月難得有一兩次操練。就這一兩次,去的人也不多,用幾個錢雇個人代替,本人則睡覺、上館子、下妓院。操練也有名無實,集個合,點個名,走走步伐,各自拿刀槍揮舞幾下,就算完了。三伏天、三九天照例是不操練的。但曾國藩練兵,作風卻大不一般。

  大團一天的操練總在四個時辰以上,事事講認真過硬,一絲也不許馬虎。他自己一天到操場去幾次,嚴格督促。這樣一來,綠營兵也只能陪在那裡。到了逢三、逢八會操這一天,天還沒亮,就得集合上操場。那些綠營兵油子擦著惺忪的眼睛,胡亂穿上號褂,昏昏沉沉地跟著走,個個嘀嘀咕咕。曾國藩整天一刻也不離開練兵場。將士們無奈,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練習。一天下來,渾身骨架都散了。不僅如此,他還要訓話,喋喋不休地聒噪個把時辰,講軍紀,講作風,講吃苦耐勞,講盡忠報國等等,講得那些綠營兵煩膩極了,個個昏昏欲睡,一回到營裡,便罵開了:「這個曾剃頭,早點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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