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四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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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林明光是個秀才,曾國藩這天夜裡獨自在簽押房裡為此案思考了很久。說林明光勾通串子會,唯一的依據是魏逵的令牌。這本冊子,也可能是從其書房裡搜出來的,也可能是熊家有意栽贓。即使真的是從其書房裡抄出,也不能作為勾通長毛的鐵證。林明光說的魏逵報恩之事,於情理上可以說得通。此案,若從輕,可將林明光杖責數十板,教訓一頓後放回家。若從重,就憑他收下串子會令牌,心懷二志,也可判個死刑。從輕呢?從重呢?他記得過去讀《明史》,讀《明季北略》,都講到自從牛金星、李岩兩個舉人投歸李自成後,李自成便設官分治,守土不流,氣象與從前迥然不同,結果居然推倒明王朝,祭天登位,當起了大順朝的皇帝。「讀書人附匪逆,則匪逆有可能成大事。」曾國藩深信前人的這個看法是對的。倘若輕易放了林明光,則給別的讀書人存一線僥倖之機。要從重!即使林明光不是真的投靠串子會,也要借他的頭來教訓教訓其他不安本分的讀書人。為了皇上江山的鞏固,為了湖南全境的安寧,寧肯錯殺一百個秀才,也不能放走一個會匪中的衣冠敗類!況且串子會活動如此猖獗,看來他們是存心要跟團練過不去,何不以林明光為釣餌,將魏逵等人引出來,也好一網打盡,為湖南除一大害。 他想到學政劉昆必然會不同意他的做法,老頭子為人倔強,一旦頂起牛來,會千方百計使事情辦不成,到時自己的全盤計劃就會落空。一旦決定了的事情,非辦不可;他最討厭有人出來干擾。乾脆不告訴劉昆!曾國藩拿起朱筆,在林明光的名字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勾。 第二天,林明光被關進站籠,在長沙城內四處遊街。站籠上插著一塊長木條,上面大書「勾通串子會造反之衣冠敗類林明光」一行字。旁邊跟著四個團丁,不停地敲打銅鑼,引得市民紛紛過來觀看。在站籠通過的主要街道上,羅山營、璞山營七百多號團丁一律便衣混在人群中,每三四十人後面跟著一輛板車,裡面藏著刀槍。林明光本是個受人敬重的秀才,何曾受過這種奇恥大辱。他憤極羞極,只遊了半天,便死在站籠裡,而魏逵的串子會並沒有出來,曾國藩頗為掃興。 林明光之死,在長沙城及東南西北四鄉引起極大震動。一個秀才,以勾通會堂之罪,被處以站籠遊街,這是長沙城裡亙古未見的事。人們議論紛紛,有罵林明光是士林渣滓的,也有罵曾剃頭手段殘酷的,更多人則不相信林明光會勾通串子會。那些家中保存有太平軍、天地會、串子會、一股香會、半邊錢會等會堂告白文書的人,都連夜焚毀一盡。林明光的弟弟林明亮聯合善化縣的十個秀才,為哥哥鳴冤叫屈。他們寫了兩份狀子,一份上遞巡撫衙門,一份上遞學政衙門。 五十多歲、鬚髮斑白的學台大人劉昆接到林明亮的狀子後,氣得鬍鬚都抖起來。他在衙門裡破口大駡:「這還得了!曾國藩眼裡還有我這個學政衙門嗎?漫說林明光不是勾通會堂,即使真有其事,一個堂堂秀才,不通過我學政衙門,就這樣處以極刑。曾國藩置斯文何在?真真豈有此理!」 劉昆拿著狀子,坐轎來到巡撫衙門。駱秉章正為林秀才一案犯愁。見劉學台來,便拉著他的手,說:「老先生,我們一道到審案局去吧!」 劉昆將手一甩,說:「我不願見他!這案子就委託給你了。」說罷,氣衝衝地走出撫台衙門。 駱秉章無奈,只得親自來到審案局。接任一個多月來,曾國藩多次請動王旗殺人,有時甚至連這個形式都不要,隨便將犯人當場擊斃。上次殺打劫五穀豐米行的十三名犯人,連王旗都未請。後來,曾國藩親去說明情況,又見有串子會的恐嚇信,雖然也默認了,但身為巡撫的駱秉章,心裡究竟不是滋味。這回殺一個秀才,居然連學政也不打個招呼,虧他還是翰林出身,任禮部侍郎多年。他眼裡是沒有湖南官員的位置啊! 「滌生兄,林明光的案子,許多人都有議論。」駱秉章決心借此案壓一壓曾國藩的威風,「林明光乃秀才,怎能囚以站籠,遊街示眾?且殺人過多,仁政何在!」 曾國藩將狀子略微瀏覽下,便扔到一邊。心想:這段時期來,官場市井物議甚多,要堵住這些非難,首先要說服這位全省的最高長官,而且態度必須強硬,只能進,不能退,倘若退一步,則前功盡棄。曾國藩一本正經地對駱秉章說:「籲門兄,殺人多,非國藩生性嗜殺,這是迫不得已的事。追究起來,正是湖南吏治不嚴,養癰貽患,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駱秉章聽了這話,心中大為不快。這個曾剃頭,非但不檢點自己的過錯,反而倒打一耙,要算我的帳了!他打斷曾國藩的話:「你可要講清楚,湖南吏治不嚴,究竟是誰的責任。」 曾國藩知駱秉章見怪了,為了使談話氣氛和緩,他要穩住這個老頭:「駱中丞,我還沒說完,湖南吏治不嚴,責任當然不在你;你前後在湖南加起來不過兩年多。我是湖南人,豈不知三湘之亂,由來已久。道光二十三年,武岡搶米殺知州。二十四年,耒陽抗糧。二十六年,寧遠會黨打縣城。二十七年,新寧又起棒棒會。二十九年,李沅發造反。這些,都不是發生在籲門兄你的任上。」 這段解釋,使駱秉章的火氣消了:曾國藩的矛頭原來並不是對準他的。 「滌生兄,不怕你怪罪,貴鄉竟是個爛攤子。當初調我來此,我三次推辭,無奈聖上溫旨勉勵,才不得不上任。」 「中丞說的是實話。」曾國藩懇切地說,「湖南為何連年不得安寧,主要在地方文武膽怯手軟,但求保得自己任內無事,便相與掩飾彌縫,苟且偷安,積數十年應辦不辦之案,任其延宕,積數十年應殺不殺之人,任其橫行。如此,鄉間不法之徒氣焰甚囂塵上,以為官府軟弱可欺,相率造謠生事,蠱惑人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倘若陸費泉、馮德馨等人忠於職守,早行鎮壓,湖南何來今日這等局面。」 駱秉章點頭稱是:「就因為他們瀆職,而造成今日禍害,難得仁兄看得清楚。朝野有些人不明事理,還以為我駱秉章無能。」 「正因為湖南已爛到如此地步,故國藩愚見,不用重典以鋤強暴,則民無安寧之日,省無安寧之境。眼下四方騷亂,奸宄蜂起,還講什麼仁政不仁政呢?古人說:『唯有德者能寬服民,其次莫如猛。』有德者如諸葛孔明,尚以威猛治蜀,何況我輩?國藩唯願通省無不破之案,全境早得安寧,則我個人身得殘忍之名亦在所不惜。處今日之勢,辦今日之事。依國藩愚見,寧願錯殺,不可輕放。錯殺只結一人之仇,輕放則貽社會之患。」 「你說的這些誠然有理,」駱秉章說,「不過,就憑串子會一塊令牌,處以站籠遊街,無論如何太重了。」 「林明光一案嘛,」曾國藩斂容說,「國藩認為,匪患最可怕的不是游匪,遊匪只一人或三五人,縱作惡,為害有限。可怕的是會堂,他們結夥成幫,組建死黨,對抗官府,為害甚烈。大的如長毛,小的如串子會,就是明證。對會黨的處理,尤其要嚴厲。讀書人一旦參與其事,為之出謀劃策,收攬人心,會使會堂如虎添翼,如火加油,其對江山社稷之危害,將不可估量。想籲門兄不會忘記牛金星、李岩附逆闖賊的教訓。我豈不知林明光之罪,不殺亦可。然刑一而正百,殺一而慎萬,歷來為治國者不易之方。殺一林明光,則絕千百個讀書人投賊之路。即使過重,甚或冤屈,借他一人頭以安天下,亦可謂值得,不必為林明光喊冤叫屈,以亂人心而壞剿匪大計。籲門兄,你說對嗎?」 見駱秉章不做聲,曾國藩換了一種誠懇的語氣說:「籲門兄為皇上守這塊疆土,做千萬人之父母官,自然會知道,當以湖南山川和芸芸黔首為第一位,而不會把幾個人的性命放在這之上。國藩乃在籍之士,奉朝命協助巡撫辦團練,以靖地方,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桑梓父老,為了你這位巡撫大人。籲門兄,國藩之殺人,別人指責尚可諒解,你怎麼也跟在別人後面指責我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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