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四一


  團丁帶上顏癩子。曾國藩見此人三十餘歲年紀,一頭癩子,鼻勾腮尖,賊眉賊眼的,心中已先討厭。那顏癩子跪在熊秉國後面,不待審訊,就主動地說:「青天大老爺在上,小人是親眼看到林明光與串子會大龍頭魏逵勾勾搭搭的。前天夜裡,小人因賭輸急了,想到林家撈幾個錢。剛爬上林家屋樑,就看見書房裡燈火明亮,林明光與一個頭紮黑布、身穿夜行服的人在悄悄說話。只聽見那人說:『這一百兩銀子是魏龍頭的心意。魏龍頭說,當初若不是老太太的恩德,他也沒有今天。滴水之恩,尚且要湧泉相報,何況老太太的大恩大德。請你老千萬收下。』我心想,好哇!你林秀才表面裝得一本正經,看不起我顏癩子,原來背地裡卻與串子會偷偷來往,看我下告發你!曾大人,聽說你老的告示上寫明,捉一個匪徒,賞銀五兩,有這事嗎?」

  顏癩子抬起頭來,擠弄鼠眼望著曾國藩。見曾國藩鐵青著面孔,眼光兇惡,顏癩子魂都嚇掉了,趕緊低下頭。

  曾國藩用力拍了一下茶木條,凜然喝道:「你還看見了什麼?」

  「是,是。小人在梁上還看見他們推來推去。最後,那人又從懷裡掏出一塊牌子說:『這塊牌子是魏龍頭的令牌,他要我送給你老。魏龍頭講,只要這塊令牌在身,方圓百里之內,無人敢動你老一根毫毛。』林明光接過令牌。我心裡想,這不就是他勾結串子會的鐵證嗎?趁著林明光送那人出門的時候,我從梁上溜了下來。昨天一早,我到鎮上酒店裡喝酒,心裡高興,對老闆說:『給我打二兩老白酒,一碟牛肉,記到帳上,過兩天就還錢!』我見老闆還在猶豫,就高聲說:『你放心,你大爺要發財了,還能欠你這幾個錢!』不想熊二爺這時也在店裡喝酒。」

  熊秉國點點頭說:「治下當時正在那裡……」

  「不許多嘴!」茶木條重重地響了一下,熊秉國嚇得趕緊縮口。曾國藩冷冷地望了顏癩子一眼:「你繼續說下去!」

  「是!」顏癩子繼續說,「我心裡想,熊二爺是個有臉面的人,憑我這副模樣,又沒有抓到林明光,這五兩銀子怕領不到,不如把它賣給熊二爺。打定了主意,我便附著熊二爺的耳邊說:『二爺,有個串子會的頭目,被我發現了,你老要抓嗎?』熊二爺一聽,忙說:『到我家裡詳說。』到了熊二爺的家,我把昨夜看到的都對他說了。熊二爺說:『你也不必到曾大人那裡去討賞,我給你五兩銀子就行了。你千萬不要再說出去。』今日早上,熊二爺帶著郭團總把林明光抓了起來。大人在上,小人說的句句是實。」

  顏癩子說完,又在公堂上磕了幾個響頭。

  「這是個痞子!」曾國藩心裡罵道,對顏癩子說:「你下去吧!」

  待到顏癩子下堂去後,曾國藩問林明光:「剛才此人說的是實話嗎?」

  林明光答:「大人,顏癩子所說的,有的是事實,有的不對。前夜的確有個人來我家,說是奉魏逵之令送銀子來,也的確拿出了一百兩紋銀,但我分文未收。」

  「你跟魏逵是什麼關係?他為何要送你這多銀子?」

  「大人,」林明光答,「這魏逵與我家非親非故。五年前的一天,有一漢子突然暈倒在我家屋門邊。家母信佛,一向樂善好施。見此情景,叫人將他抬進屋,又喊太爺給他診治。原來此人得了烏痧症。太爺給他放痧,醒過來後,家母又留他住了一天。見他貧寒,臨走時,又打發一點舊衣和錢。那人自稱名叫魏逵,說今生今世不忘家母救命之恩,日後富貴了,要重重報答。從那以後,我們一家再也沒有見過魏逵,也不記得此事了。前幾個月,風言說串子會的大龍頭名叫魏逵,我們也沒有將兩個魏逵聯繫起來。前夜,來人自稱是串子會大龍頭魏逵派來的,又拿出一百兩銀子,說是謝家母恩德。我這才知道,原來串子會的大龍頭,就是當年倒在我家門口的那個人。大人,我是個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家裡世世代代以耕讀為業,從來是安分守法的,我怎麼願意跟造反謀亂的串子會拉扯上?我堅決不受銀子,那人見我一定不要,又從懷裡拿出魏逵的一塊令牌,說是可以護身,百里之內無人敢動我絲毫。我想目前世道這樣亂,危急之間,有這道護身符在身也好,便收下了。大人明鑒,學生一時糊塗,不該收下魏逵的令牌,但學生決不想與魏逵有往來,更不願參與他們謀亂的事。大人,學生再蠢,也是個秀才,懂得國法,豈敢做這殺頭滅門的事!」說罷,磕頭不止。

  熊秉國說:「大人,林明光在當面扯謊,欺蒙大人。若不是想投匪,要什麼魏逵的令牌?世道雖亂,還有朝廷的綠營和大人統率的團練在,豈容得匪徒們無法無天!我們這些人都沒有魏逵的令牌,難道就不能保家護身?林明光說他未收銀子,誰人可以作證?銀子又無記號,誰分得出姓魏姓林?只有這令牌,他無可抵賴,才不得不承認。大人,林明光私通串子會鐵證如山,豈容狡辯!」

  熊秉國這幾句話說得曾國藩心裡舒服,案子審到此時,才見他臉色略為放鬆。曾國藩問林明光:「你還有何話說?」

  林明光大叫道:「大人,熊秉國是個無賴,學生就是平日得罪了他父子的緣故,今日才蒙受這等恥辱。」

  曾國藩頗感意外,怒目喝問:「你與熊家有何隙,仔細說來!」

  「怪只怪學生平日不懂世故,恃才傲物。」林明光懊喪地說,「熊秉國是我的同裡,其父熊固基是平塘鎮的大富翁,仗著家裡有錢,又有遠房親戚在外做官,一貫在鄉里橫行霸道。大人,你老別看熊秉國穿戴得斯斯文文,他實際上是個吃喝嫖賭的浪蕩公子。詩文不通,卻又偏愛附庸風雅。學生心裡十分討厭,常常在鄉間奚落熊氏父子,於是與他家結下怨仇。今日,熊秉國便以公報私。至於顏癩子,他不過是平塘鎮上一隻癩皮狗而已,學生從來不把他當人看,故他也恨學生。」

  「大人,」熊秉國在下面搶著說,「林明光剛才的話全是誣衊。」

  審到這裡,當過多年刑部侍郎的曾國藩心裡已有數了。他吩咐一聲「退堂」,便回到書房。

  曾國藩細細地思索案件審訊的全部過程,以及原告、被告的身分、說話、表情、神態,從當堂審訊來看,林明光所說的多為實話,而熊秉國很可能是挾嫌報復。但林明光收下了串子會的令牌,他自己也供認不諱,難保他沒有二心。為慎重起見,曾國藩叫審案局委員、安徽候補知縣曹克勤到平塘鎮去走一遭,實地瞭解一下。

  過兩天,曹克勤回來說,林明光的確與串子會有往來,又遞給曾國藩一個小冊子,說是從林明光書房裡抄出來的。曾國藩看那冊子封面上題作《太平天國天王禦制原道醒世訓》,隨便翻開一頁,只見上面寫著:「天下多男子,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爾吞我並之念。」他把書往地下一摔,罵道:「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可笑得很!難道父與子也是兄弟之輩?母與女也是姊妹之群?看來這林明光真是個不安分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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