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四三


  這番話冠冕堂皇,義正詞嚴,說得駱秉章啞口無言。停了好一會,他才說:「滌生兄,你這番苦心,我可以理解,但別人就不一定能理解。比如林明光,他是通過府試錄取的秀才,劉學台掌管的人,你不和他打招呼,徵求他的同意,他能理解嗎?你就不怕他向朝廷告狀嗎?」

  曾國藩淡淡一笑:「林明光之事,按理是應該先通知劉學台,由劉學台革掉他的秀才功名後再用刑。但老夫子辦事,籲門兄不是不知道,這個案子到了他手裡,起碼要拖半年,最終還是不了了之。昆老育材有方,國藩深為欽佩。但恕我直言,這安境保民之事,昆老尚欠魄力謀略。況且這案子是一樁會匪大案,與通常秀才犯法不同。當此非常時期,可從權處理。應該說,我殺的不是秀才,而是一個會匪,一個士林敗類。昆老硬要向朝廷告狀,就讓他告去吧,我也無法阻攔。朝廷若怪罪下來,一切責任由我承擔,與中丞無關。」

  駱秉章本是大興問罪之師而來,結果竟被曾國藩充足的理由和強硬的態度弄得無言以對,只得訕訕告辭。

  曾國藩想到湖南官場、民間對自己這幾個月來嚴辦匪亂指責如此之多,且其中也免不了有枉殺的人在內,若不先向皇上申明,求得皇上支持,日後有可能成為被人彈劾的口實。

  他思索幾天,給皇上上了一道《嚴辦土匪以靖地方折》。不久,奏摺奉朱批遞回來:

  「辦理土匪,必須從嚴,務期根株淨盡。欽此。」

  曾國藩將這道朱批遍示湖南各文武衙門。從此,官場上的公開指責便銷聲匿跡了。

  半個月後的一天,康福從平塘鎮辦公事回來,悄悄告訴曾國藩:林明光一案冤情重得很,百姓反應很大。曹克勤受了熊家父子的賄賂,長毛小冊子是熊家栽的贓。熊家借此事將林明光置於死地,是為了報積怨私仇。曾國藩聽後,對林明光的冤情並不太感意外,但對曹克勤受賄卻很憤慨,他生平最恨受賄的官吏。曾國藩交給康福一件任務,要他和彭毓橘、蔣益澧三人秘密查訪委員中的受賄情況和冒功領賞的團丁。

  不久,曾國藩借「嚴辦土匪」的聖旨,將審案局中的委員作了大幅度的裁汰,從自己舊日友朋和岳麓、城南兩書院中,挑選一批廉潔有操守的鄉紳和士子來遞補;又將凡有冒功領賞行為的團丁一律開缺回籍,從荷葉塘募來一批老實的農夫代替。從那以後,他自己對判決之事,態度也審慎些了。

  一日,瀏陽縣團練所專程派人來到審案局,說周國虞的征義堂又死灰復燃了,在城外山林裡活動猖獗,縣團對付不了,請省團派人前去鎮壓。巡撫衙門也接到瀏陽縣令的告急文書,駱秉章請曾國藩辦理。

  曾國藩吸取林明光一案的教訓,對下邊報來的匪情不敢輕易相信。他帶著李續賓、曾國葆、康福、彭毓橘,喬裝成普通老百姓,親自到瀏陽去,對周國虞和征義堂作一番秘密查訪。

  原來,這周國虞乃瀏陽寶塔山下一方大戶,其先祖是南明弘光朝大學士、兵部尚書史可法的貼身侍衛周天賜。明亡後,周天賜隱居湖南瀏陽,以反清複明為職志。由於清朝統治嚴密,周天賜的宏願不得實現,但後代子孫恪遵祖訓,代代不忘反清複明大業。周國虞及其弟國材、國賢從小讀書習武,廣交四方友朋,圖謀大事。一次偶然機會,周國虞結識了天地會首領羅大綱,羅大綱帶著周氏兄弟拜見了天地會大頭領洪大全。於是周氏兄弟參加了天地會,並在瀏陽縣辦起了征義堂,明裡布仁施義,廣結良緣,背地裡發展會眾,鼓吹反清複明,會眾很快發展到數千人,聲勢浩大。後來江忠源帶領楚勇前去鎮壓,周國虞和征義堂的兄弟們退到城外野人山。羅大綱投奔太平軍後,幾次派人相邀,周國虞因為與太平軍的目標不一致,不願參加。前幾天,他們下山想殺掉橫行霸道、強娶人妻的瀏陽縣團練副總張義山,結果沒抓到張,便一把火燒了縣團練所,縣令饒豐平嚇得惶惶不安,遂火急上報省城。

  瞭解這些情況後,曾國藩制定了一個巧取野人山的計謀。

  通過旅店老闆買通征義堂一個小頭目,小頭目帶著李續賓、曾國葆、康福進入了人跡罕至的野人山。李續賓等人化裝成湘鄉縣三合會的頭目,以攜帶十萬兩銀子前來合夥的謊言,騙取了周國虞的信任。這時,王錱奉命帶著八百團勇從長沙趕到瀏陽。王錱、李續賓率領勇丁並挾持張義山打進野人山。在征義堂兄弟們的面前,王錱宣示張義山魚肉百姓的罪惡,並當場將這個團練副總一刀殺了,鼓動征義堂的人放下武器,下山做良民。曾國藩這套軟硬兼施的做法取得了效果,征義堂被打垮了,周國虞兄弟不得不帶著一批骨幹撤離野人山。

  這是省城大團成立以來幹得最得意的一樁大事,王錱、李續賓等人滿心想得到省裡各衙門的表揚,卻不料長沙的反應甚為冷淡。曾國藩心裡雖不高興,但並不跟駱秉章談起這事,就連左宗棠面前也不提及,仍舊每日辦理匪盜案件,並將精力轉到操練勇丁上。

  曾國藩痛感教官缺乏。王錱、康福、李續賓、彭毓橘等人雖武藝超群,但都任務繁重,不能以全副精力教練團丁。曾國藩隨時注意從團丁中識拔人才,發現有武藝較好、人又實在的團丁,便加獎掖,並提拔起來充當什長、哨長。每天夜晚,則重溫歷代兵書,尤其對戚繼光的《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細細加以揣摹,許多地方,都照戚繼光所說的辦。大團訓練日有起色。

  一天下午略有點空閒,曾國藩正和康福饒有興致地對奕,荊七進來說:「大人,去年在岳陽樓上見面的那個楊載福來了。」

  「快請他進來!」曾國藩喜出望外,一邊叫康福收棋,一邊已邁步向門外走去。

  楊載福一進門來,便跪下磕頭行大禮:「曾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上次岳陽樓上多多冒犯,請大人海涵。」

  曾國藩親手扶起楊載福,樂呵呵地說:「什麼冒犯,說哪裡話來!我能在洞庭湖畔結識足下,實為有幸。這一年來,足下可好?」

  曾國藩上下打量著楊載福,見他身穿一套綠營軍官衣服,便又問:「足下在哪個營做事,我怎麼一直沒見過你?」

  楊載福恭恭敬敬地回答:「去年蒙大人給我指明出路,第二天,我便將排上事安排好,帶著大人寫的薦書,到長沙投奔駱撫台。駱撫台問我:『曾大人是你什麼人?』我說:『曾大人與我非親非故,得薦書之前,我根本不認識他。』駱撫台問我薦書怎麼來的,我把當時的情況說了一下。駱撫台說:『你這個毛頭小子,你知道曾大人是什麼人嗎?』我搖搖頭。駱撫台說:『曾大人是當今禮部侍郎,因回家奔喪,讓你給有幸碰上了。』我當時大吃一驚,想起大人的確說過回家奔母喪的話。

  駱撫台把我留在撫標右營。見我武藝尚可,今年初,提拔我當了個外委把總,派我到辰州協訓練新兵。前幾天才回長沙來交差。昨日在街上見到大人出的告示,方知大人在省裡辦團練。今天特地請了假,來拜謁大人。」

  曾國藩見楊載福不負推薦,很是高興,說:「足下這一年來長進很大,又有了訓練新兵的經驗,我想請足下到大團來訓練勇丁,足下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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