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四〇


  曾國藩整了整衣冠,邁著穩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門外,果然見外面跪著幾十個頭髮斑白的老翁老嫗。那些人見曾國藩一出來,便亂哄哄地喊著:「曾大人,曾大人。」頭不停地叩著。曾國藩和顏悅色地說:「諸位父老鄉親,不知喚鄙人出來有何賜教?」

  一個鬚髮皆白,身穿舊布長袍的老者,拄著拐杖站起,說:「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說幾句話。」

  老者剛一開口,便咳嗽起來。曾國藩高喊:「荊七,拿條凳子來,讓老伯坐下說話。」

  老者連稱不敢,見荊七真的搬了凳子來,也便坐下。康福也為曾國藩搬了把太師椅,但他並不坐。

  「各位鄉親都說,曾大人這幾個月來,嚴厲鎮壓匪亂,長沙風氣大為好轉,這是曾大人的功勞。不過,」老者又咳起來,吐了一口痰說,「昨天,大西門內搶米之事,實乃奸商吳新剛逼出來的。廖仁和等為受害四鄰打抱不平,開倉放糧,也是應百姓所求。且吳新剛倉中堆積的谷米,完全是這幾年盤剝市民所得,現將它還給市民,亦不能稱之為犯法。老漢今年八十了,年輕時也讀過幾年書,《禮》曰:『賊賢害民則伐之。』吳新剛一貫害民,廖仁和等施以懲罰,亦合古訓。望大人憐搶米者事出有因,寬恕其舉措不當,釋放廖仁和等十三人,以孚眾望。另外,昨日數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終日,一併求大人開恩。」

  老者說完,跪著的人一齊喊:「求大人開恩!」

  曾國藩冷冷地掃視著人群,心裡狠狠地罵道:「一群糊塗的人!」他強壓惱怒,仍舊用平緩的口氣說:「各位鄉親父老們,鄙人奉聖旨辦團練,目的在鎮壓騷亂,保境安民。剛才這位老伯說的,幾個月來長沙風氣有所好轉。鄙人深謝各位的支持。五穀豐老闆吳新剛貪婪害民,鄙人亦有所聞。倘若昨日搶米者果真出自義憤,儘管舉措不當,造成騷亂,鄙人亦可考慮從寬處理。但是,鄉親們,」說到這裡,曾國藩提高嗓門,語氣變得冷峻起來,「你們都受欺騙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見義勇為的豪傑,而是會堂匪徒!他們都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土匪!」

  階下人群莫不驚愕萬分,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本部堂有鐵證在此。」曾國藩轉臉對荊七說,「將昨夜串子會送來的恐嚇信和短刀拿出來,讓這些好心的父老們見識見識。」

  荊七將刀和信拿了出來。曾國藩將刀一揚:「這就是串子會昨夜送來,揚言要刺殺本部堂的短刀。」又拿起信說,「這就是他們的恐嚇信,大家不妨看看。」

  信在人群中傳閱,有的歎息,有的點頭,有的搖首。大家都被這封信給鎮住了。

  「各位父老鄉親,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們都是串子會的骨幹,借百姓對五穀豐米行的怨恨,乘機行此不法之事,妄圖擾亂人心,破壞社會,以便亂中起事,附逆長毛。這等會匪,不殺何以平民憤,何以靖社會?至於昨日不明真相,貪圖小利的百姓,」曾國藩停下來,換成較為和緩的語氣說,「煩各位父老轉告,請他們放寬心,本部堂一概不追究。大家回去吧!」

  見階下人並無起身的樣子,曾國藩突然大聲說:「諸位到紅牌樓看熱鬧去吧,十三名會匪的頭顱已掛在那裡半天了!」

  眾人驚惶不已,這才紛紛起身,向紅牌樓奔去。剛才說話的老者邊走邊搖頭,自言自語:「事情真蹊蹺,怎麼都成串子會了,先前從沒聽說過呀!」

  旁邊一個老婦人說:「阿彌陀佛,造孽呀,造孽,一下子砍掉十三個腦殼,這殺人就跟剃頭一樣。」

  另一個老婆婆氣憤地說:「麼子曾大人,曾剃頭!」

  老嫗無意間給曾國藩起了一個形象的綽號。從那天起,「曾剃頭」一詞,便在長沙城裡四處傳開。

  過了幾天,五穀豐老闆吳新剛買了幾丈黃綾,做了一把碩大的萬民傘,帶著米行十幾個夥計來到審案局,要面謁曾大人,謝謝他救了米行,並請他下令收繳那天被分出去的米。

  當王荊七將吳新剛的來意稟告曾國藩時,他氣得掃帚眉倒豎,三角眼冒火,惡狠狠地說:「這個奸商,本部堂暫不動他,他倒翹起了狗尾巴!本部堂要他什麼萬民傘!你去正告他,今後若不改惡從善,老實經商,再有不法情事出現,本部堂將查封米行,嚴懲不貸!」

  吳新剛聽完王荊七疾言厲色的正告,嚇得萬民傘也顧不得拿,帶著夥計們抱頭鼠竄。曾國藩吩咐,就在門外將萬民傘燒掉。

  又是殺頭,又是燒萬民傘,長沙市民都摸不透這位團練大臣——曾剃頭的心思。

  審案局的委員們過了半個月的安靜日子後,忽然又報抓了一個勾結串子會謀反的人,此人還是個秀才。黃廷瓚知曾國藩最恨串子會,又見犯人是個有功名的人,怕作得主,請曾國藩親自審理。曾國藩說:「一個秀才有多大的功名,何況他身為黌門中人,竟串通會匪,更是罪加一等。」他略微翻了翻黃廷瓚送來的案卷,吩咐升堂。待犯人押上來,曾國藩將特製的茶木條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厲聲喝道:「林明光,你這個衣冠敗類,快將如何與串子會匪首魏逵勾結的事,在本部堂面前如實招來!」

  兩旁團丁扶著水火棍,兇神惡煞般地吆喝一聲:「招!」

  案桌下那個長得白白淨淨,年約二十四五歲的秀才嚇得叩頭不止,連忙說:「大人明鑒,這完全是一樁誣陷案。學生是聖人門徒,豈肯與會匪往來,玷污清白。」

  「這是怎麼回事?」曾國藩一臉殺氣地問站在旁邊的善化縣平塘都團總郭家虎,林明光就是被郭家虎押到審案局來的。

  郭家虎忙上前一步,低頭說:「現有林明光的同裡熊秉國為證。」

  「帶熊秉國!」

  熊秉國被帶上堂來,也是個二十多歲、穿著大袖寬袍的讀書人。熊秉國靠著林明光的身邊跪下。曾國藩又將茶木條重重一拍,聲色峻厲地問:「熊秉國,林明光如何勾結會匪,你須實事求是講來,不可在本部堂面前有半句假話!」

  「是。」熊秉國磕了一個頭,神氣十足地說,「這有串子會大龍頭魏逵的令牌為證。」說著,從懷中抽出一支上紅下黑約一寸寬、六寸長的竹牌,站起來,雙手遞給曾國藩,自己又跪在原地。曾國藩看那令牌正面寫著「串子會大龍頭魏逵」一行字,背面畫著紅、藍、黑三個互相套著的圓圈圈,與半個月前收到的恐嚇信上的標記一模一樣。他心頭火起,暗罵道:「這串子會果然猖狂!」於是繃著臉問:「這塊牌子從哪裡得來的?」

  熊秉國答:「今早從林明光的書房裡搜得。」

  曾國藩以懷疑的眼光審視熊秉國良久,猛然大聲問:「熊秉國,你如何知道林家有串子會的令牌?」

  熊秉國被曾國藩如電目光、如雷吼聲嚇得兩腿發抖,全身冒出虛汗,好半天才戰戰兢兢地回答:「是本都顏癩子告訴我的。」

  「顏癩子又是如何知道的?」曾國藩追問。

  「大人,」熊秉國終於鎮靜下來,「顏癩子也一起來了,他可以當堂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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