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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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二十五年,唐鑒致仕。回善化老家住了一年之後,應友人之邀,到江甯主講金陵書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們的敬重。咸豐二年七月,唐鑒奉召入京。兩個月內,咸豐帝召見十四次,極耆儒晚遇之榮。在第十四次召見時,咸豐帝向唐鑒垂詢對付太平軍的事。唐鑒鑒於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獲勝及保衛長沙的戰功,向咸豐帝提出各省仿嘉慶朝辦團練的成法組建團練,並提出先在湖南舉辦。同時向咸豐帝力薦曾國藩可大用,請皇上任命曾國藩為湖南團練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權。出於對曾國藩的深刻瞭解,唐鑒對咸豐帝說,曾國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對地方事不熟悉,剛開始時會有不順利,請皇上自始至終信任他。唐鑒以自己一生名望向皇上擔保,曾國藩必可成大事。 老夫子認認真真地用蠅頭小楷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語氣極為親熱,極為誠懇。他把這次由江寧入京,皇上所給予的破格隆遇詳細地介紹一番,特別把最後一次陛見,皇上的垂詢及自己的密薦寫得更為生動。最後,老先生用動情的語言,回憶當初四合院內,師生切磋學問、砥礪品性的情景。結尾尤使曾國藩感動: 滌生吾弟,當年在京都時,老夫即知賢弟乃當今不可多得之偉器。這次進京,凡所見之昔日朋友,談起賢弟道德學問、文章政績,莫不交口稱譽,老夫行將就木,親見賢弟已成參天大樹,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理解。 老夫滿腹話欲與賢弟傾吐,詎料伯母仙逝,賢弟已回湘上,奈何! 眼下洪楊作亂,三湘正遭塗炭。南望家山,不勝悲念。常言說「時勢造英雄」,正因為禍亂併發,乃英雄崛起之時,故老夫才向皇上竭力推薦,並以一生薄名為賢弟擔保。所幸皇上已簡記在心矣。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賢弟數十年來,已備嘗人世艱苦,現正當年富力強,擔當大任之時,況賢弟素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壯志,此為老夫所深知。老夫往日與賢弟,一起讀聖賢之書,講經世之學,所為何事?豈不正是為今日拯黎民於水火之中,挽狂瀾於既倒之時!雖然,老夫亦知,今日辦事,千難萬難。但古人說得好:世無艱難,何來人傑?此中道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一生庸碌無能,今為衰朽殘陽,雖有報效之心,實乏濟世之力。老夫常以晚年得遇賢弟而自慰。酬皇上厚恩,展生平懷抱。正當時也,望吾弟好自為之。切切。 曾國藩拿著唐鑒的這封信,反復看了幾遍,心潮澎湃,起伏不安。當年在先生安靜的四合院內,師生之間不知多少次探討過歷代的治亂興衰,對張良、陳平、諸葛亮、王猛、謝安、魏征、房玄齡、范仲淹、司馬光、張居正等人的輝煌相業,神往不已。也曾暗暗下了決心,今生一定要入閣拜相,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讓史官將自己的業績記在青史上,激勵後世讀書人。他想起謝絕張亮基相邀之事。正是要自己辦大事的時候,為何如此瞻前顧後、疑慮重重呢?「世無艱難,何來人傑?」唐鑒的話像悶雷一樣,在耳邊沉重地響起。「國藩啊國藩,平素漫自矜許,當時機來到之時,你卻畏葸不前,害怕困難,這不是懦弱無能嗎?」曾國藩捧著唐鑒的來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對自己提出了嚴厲的責問。 正當曾國藩在羅澤南的感染和唐鑒的激勵下,對辦團練躍躍欲試的時候,太平軍的一次大捷,震撼了湖南全省九府四州,也狠狠地給曾國藩當頭一瓢冷水。 太平軍撤出長沙後,由寧鄉進入益陽,從臨時搭成的浮橋上渡過資江,在桃花侖迎擊向榮所統率的尾追清軍,大獲全勝,陣斬清總兵紀冠軍,殺死兵勇七八百人。向榮敗退寧家鋪。 這時,資江水大漲。洪秀全下令全軍集中一切船隻,將所有糧草輜重裝在船上,浮江而下。另由翼王石達開率七千人馬,由陸路護船前進,取道三裡橋、蘭溪市、西林港至王家坪上船,最後,全體人員由臨資口進入湘江。 在益陽動身之前,洪秀全派遣兩名拜上帝會的老兄弟,悄悄潛入嶽州城,與巴陵人晏仲武接上頭。晏仲武是當地漁民中的頭領,為人有心計,有膽量。一年前,廣西拜上帝會的重要成員杜子嬰,在巴陵購地建房,暗中從事反清活動。晏仲武與之聯繫密切,後一同隨往廣西,加入拜上帝會。永安建制時,晏仲武被封為岳州軍帥。他在岳州積極發展會員,許多漁民參加了拜上帝會,形成一股不小的勢力。 在臨資口江面上,洪秀全命令繞過湘陰縣城,直接挺進嶽州府。當太平軍圍攻長沙的時候,湖北巡撫常大淳害怕太平軍北下武漢,派提督博勒恭武駐防嶽州。臨湘知縣張開霽急忙駐防羊樓司,吳南屏之弟、巴陵紳士吳士邁強募漁民二千人組建水營駐防土星港。這二千漁民中有晏仲武手下三百多個兄弟,在太平軍的戰船駛進土星港時,這三百兄弟一齊嘩變,土星港水營頃刻土崩瓦解。博勒恭武和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聞訊倉皇逃走。晏仲武乘機在城裡起事,擊敗清軍副將巴圖,奪得倉庫中三萬兩銀子軍餉,並一舉拿下樑夫峴、隆奉庵、黃福灘等要地。太平軍順利進駐嶽州城。 太平軍在嶽州繳獲大批餉糈、火藥、槍械,並意外地發現三十門吳三桂留下的銅炮。這批銅炮封存在武庫中,從來沒有人過問,擦去鏽跡灰塵後,依然鋥亮耀眼,十分令人喜愛。裝上火藥一試,效果極佳。這三十門大炮的發現,和藥王廟明朝傳國玉璽的發現一樣,極大地鼓舞了全軍的士氣。大家都認為,這是上帝為太平軍打天下所保存的武器。幾天之間,嶽州城內城外投靠太平軍的人絡繹不絕,隊伍迅速由五萬擴大到十萬。洪秀全又任命近日投靠的、原停泊在岳陽樓下的祁陽商船主唐正財為典水匠,職同將軍,正式建立水營。 水師也由五軍擴為九軍,共一萬五千人。這時,太平軍從諸王到普通士兵,人人喜氣洋洋,軍威大振。全軍在嶽州城休整十天,然後在一片鞭炮鑼鼓聲中,順流向武昌進發。 嶽州失守的奏摺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報告朝廷,咸豐帝大為震怒,立即命軍機起草,頒佈上諭:一、巴陵知縣胡方穀、參將阿克東阿即行處斬;二、岳州知府廉昌監候秋後處決,博勒恭武革職拿問;三、任命兩廣總督徐廣縉為欽差大臣、署理湖廣總督,即赴武昌防守,原湖廣總督程矞采革職。 張亮基拜讀上諭後,兩眼滯呆,雙手冰涼、仿佛眼前擺著的不是煌煌聖旨,而是胡方穀、阿克東阿、廉昌血淋淋的頭顱。一整天,他茶飯不思,六神無主,像木偶似的坐在簽押房裡。嶽州失守的凶訊沉重地壓在巡撫衙門的上空,衙門內外死一般的沉寂,慶賀長沙解圍的歡樂氣氛,已被徹底掃蕩乾淨。張亮基眼前浮現出幾天前長沙城激戰的慘像,幸虧長毛主動撤走,否則,長沙城的命運會和嶽州城一樣。但長毛用兵狡詐,說不定哪天又會突然揮師南進,攻下長沙。那時自己的這顆頭顱不是被長毛砍下,便是被朝廷砍下。張亮基想到這裡,眼前一黑,從太師椅上摔了下來…… 「好了,終於醒過來了!」當張亮基睜開雙眼時,看見夫人正垂淚守候在他的身旁。他這才發現自己已躺在臥房裡。天已黑了,燭光下,依稀看見潘鐸、江忠源、左宗棠等人站在臥榻四周。張亮基招呼他們坐下。 「嶽州失守,皇上震怒,諸位都已看到上諭,真令人痛心啊!」喝下一口參湯後,張亮基的精神好多了。 「胡方穀等棄城逃命,上負朝廷之寄託,下違大人之軍令,殺頭不足恤;請大人不必憂傷,務望保重。」江忠源很鄙夷胡方穀等人的行為。他心裡想,這樣的人,如在我的手下,不待朝廷下令,早就先把他殺了。 張亮基點點頭,說:「我並不是憐恤他們。身為一城之主,臨陣脫逃,理應斬首,以肅國法軍紀。我是在想,將士們如何這般不中用,任長毛橫衝直撞。現在長毛並未撤離湖南,保不定他們哪天又回過頭來打長沙。湖南境內的兵禍何日是了啊!」 「長沙的戒備不能松。」潘鐸和張亮基有同感。 左宗棠沒有作聲。對嶽州失守、守城文武出逃一事,他認為不屑一提。在他的心目中,那些人不過是一班酒囊飯袋而已,本來就不夠資格擔此重任。是誰把這批廢物提拔上來,安置在這個重要的位子上呢?還不是朝廷的決定!現在出事了,殺他們來出氣,有什麼用呢?第一個該譴責的,是中樞那些決策者們。無用之輩佔據要津,自己滿腹經綸,連個進士都沒取中。他越想越氣,乾脆緊閉雙唇,不發表意見。 又喝下兩口參湯,張亮基的精神全恢復了。他想,正好趁著大家都在這裡,談談省裡辦團練和請曾國藩出山的事,便把一份稟報遞給潘鐸,說:「今天瀏陽縣來了一份稟報。最近,縣裡又鬧出一樁大案。征義堂堂長周國虞殺了獅山書院廩生王應蘋,封存糧倉,強迫有錢人打造武器,準備造反。長毛已鬧得天翻地覆了,再加上這些土寇又吵得各地不得安寧,我們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應付。前向,我跟諸位商量過團練的事,大家也認為全省都可以仿照湘鄉、新寧等縣的樣子,把團練辦起來。一則可以抵禦發逆的入侵,二則可以鎮壓當地土寇,三則還可以清除奸細,整肅民風。這次嶽州失守,關鍵原因是奸細在內部作亂,地方失察。倘若沒有晏仲武作內應,嶽州城決不可能陷落。」 「晏仲武的事,早一個月前就有人告發過,我也劄飭廉昌嚴加查訪。誰知廉昌稟報說,晏仲武辦理水營賣力,一貫襄助官府,忠誠可靠,請求平息誹謗,獎勵晏某,勿寒忠良之心。真真糊塗昏庸,忠奸不辨!」潘鐸氣憤地說。 張亮基說:「各縣辦團練,全省要有一個人來總管。前向我們議定請曾滌生侍郎來主持。早幾天,他回信說要在家終制,不能出山。不知那是客氣,還是真的不願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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