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二七


  潘鐸說:「曾滌生要在家終制,也是實情。人同此心,不可強求,那就再請別人吧!」

  「你看請誰呢?」左宗棠望著潘鐸問。

  「如果沒有更合適的人,還是請羅澤南到長沙來吧!」

  「羅澤南威望淺了,不合適。」張亮基不同意。

  江忠源說:「此事非滌生不可,別人誰都辦不好。」

  「也不是說除滌生外就沒有第二人了。不過,目前從資歷、地位和才具幾個方面來看,還只有曾滌生比較合適。」左宗棠一邊瀏覽瀏陽縣的稟報,一邊說,「關鍵是要弄清滌生不願出山的原因。依我看,潘大人剛才說的,尚不是主要原因,那只是推辭的理由。」

  「你看真正的原因在哪裡?」張亮基問。

  「我看真正的原因,是滌生對自己辦好團練一事沒有信心。這也難怪,他雖然兼過兵部左堂之職,其實並沒有親歷過兵事。滌生為人,素來膽小謹慎,現在要他辦團練,和兵勇刀槍打交道,他不免有些膽怯,要找個人給他打打氣才行。」

  「季高說得對!要能找到一個滌生平素最相信的,又會說話的人去說動他,他是會出山的。我瞭解他。他雖膽小謹慎,但也不是那種只圖平平安安,怕冒風險的人。」江忠源說。

  「能夠把滌生說動當然好,誰去當說客呢?」潘鐸問。

  「我倒想起一個人。」左宗棠故意放慢語調。

  「誰?」張亮基迫不及待地問。

  「他是我的同鄉,目前正丁憂在家,隱居東山梓木洞……」

  「哦!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我的同年郭筠仙。」江忠源打斷左宗棠的話。

  「對!就是郭嵩燾。滌生與他的交往,又勝過與我和岷樵的交往。他去勸說,比我們幾個都合適。」

  江忠源點頭說:「滌生朋友遍天下,最知己者莫過於二仙——筠仙和霞仙,筠仙去一定可以說動。」

  左宗棠說:「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郭筠仙這人事業心極重,他想匡時濟世,但又無領袖群倫之才,只能因人成事。他正要依靠曾國藩做一番事業,所以他會全力相勸。」

  江忠源笑道:「還是季高知人論世,高出一籌,滌生和筠仙的心坎,都讓你摸到了。」

  「上次請朝廷詔命曾滌生辦團練的奏摺,朱批大概也快發下來了。先讓郭筠仙去勸說,再加皇上的命令,不容他曾滌生不出山。」張亮基淒然一笑。

  潘鐸請張亮基好好休息一晚,便和江忠源、左宗棠一起退出臥室。當夜,左宗棠修書一封,又順便也給周夫人寫了封家信。第二天一早,便派一匹快騎送往東山去。

  郭嵩燾五年前中進士點翰林,還未散館,母親便病逝,幾個月後,父親又跟著母親去了,於是他母憂、父憂一起丁。太平軍圍長沙時,他估計馬上就會到湘陰來,遂舉家遷移東山梓木洞。在幽深的山谷裡,郭嵩燾詩酒逍遙,宛如世外神仙。

  這幾天好友陳敷來訪,他天天陪著陳敷談天說地,訪僧問道。

  陳敷字廣敷,江西新城人,比郭嵩燾大十餘歲,長得頎長清臒。陳敷為學頗雜,三教九流、天文地理,他都曾用功鑽研過;更兼精通相面拆字、卜卦扶乩、奇門遁甲、陰陽風水,頗有點江湖術士的味道。

  這天,郭嵩燾正與陳敷暢談江湖趣事,家人送來左宗棠的信。

  「這真是一句老話所說的: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郭嵩燾看完信,十分感慨地說,並隨手將信遞給陳敷,「我來梓木洞才多久,就好像與世隔絕了似的。不知季高已當上巡撫的師爺,更不知滌生已奔喪回到荷葉塘。真正是神仙好做,世人難為。」

  郭嵩燾說話間,陳敷已把信瀏覽了一遍,笑著說:「左師爺請你當說客哩!」

  「我和滌生相交十多年,他的為人,我最清楚。這個使命我大概完成不了。」

  「也未見得。」陳敷頭靠牆壁,隨隨便便地說,「曾滌生侍郎,我雖未見過面,但聽不少人說過,此人志大才高,識見閎通,是當今廷臣中的鳳毛麟角。他素抱澄清寰宇之志,現遇絕好機會,豈會放過?我看他的推辭,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筠仙此去,我包你馬到成功。」

  「兄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郭嵩燾搖搖頭說,「曾滌生雖胸有大志,但處事卻極為謹慎。一事當前,顧慮甚多。這樣大的事情,要說動他,頗不容易。況且他在籍守制,亦是實情。別人墨絰在身,可以帶孝辦事,官場中甚至還有隱喪不發的醜聞。但曾滌生素來拘於名節,他不會做那種惹人取笑的事。再說他一介書生,練勇帶兵,非其所長,能否有大的成效,他也不能不有所顧慮。」

  陳敷笑笑:「你還記得他的那首古風麼?」

  「不知你說的是哪一首?」

  「曾侍郎的詩文,海內看重,每一篇出,士人爭相傳誦,我亦甚為喜愛。你是他的好友,于他的詩作自然篇篇都熟。我背幾句,你就知道了。」陳敷搖頭晃腦地吟唱,「生世不能學夔皋,裁量帝載歸甄陶。猶當下同郭與李,手提兩京還天子。三年海國困長鯨,百萬民膏喂封豕。諸分密勿既不藏,吾徒迂疏尤可恥。高嵋山下有弱士,早歲儒林慕正軌。讀史萬卷髮浩歎,余事尚須效臏起。」

  「知道知道,這就是那首《戎行圖》了。」

  「讀其詩,觀其人,我以為,謹慎拘名節是其外表,其實,他是一個渴望建非常之業,立非常之功,享非常之名的英雄豪傑式的人物,而不是那種規規然恂恂然的腐儒庸吏。」

  郭嵩燾不禁頷首:「仁兄看人,燭幽顯微,真不愧為相面高手。」

  說罷,二人一齊笑起來。過一會,陳敷問:「你剛才提起相人一事,我問你一句,曾侍郎是否也信此事?」

  「滌生最喜相人,常以善相人自居。」

  「這就好!」陳敷得意地說,「在梓木洞白吃了半個月的飯,無可為報,我陪你到湘鄉走一遭,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嵩燾是個極聰明的人,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說:「好極了!有仁兄相助,一定會成功。」

  過幾天,郭嵩燾、陳敷二人上路了。他們先到長沙見過左宗棠。左宗棠拿出一封翰林院侍講學士周壽昌的信。郭嵩燾看完信後很高興,說:「荇農這封信來得及時,正好為我此行增加幾分力量。」便向左宗棠要了這封信,繼續向湘鄉走去。

  這一天,二人來到湘鄉縣城,揀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住下。夜裡,郭嵩燾將曾國藩的模樣細細地向陳敷描繪一番,然後又將曾氏一家的情況大致說了說,並仔細畫了一張路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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