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二五


  「我看還是辦好,至少可以對付小股土匪、搶王①。不過,按現在這樣辦下去,可能怕只是神氣了幾個長字號,百姓得不到多少實惠,大家也不齊心。弄不好,過幾個月就會散夥。」

  ①搶王:湖南方言。指小股明火執仗打劫的人。

  「要怎樣才會真正起作用?」

  「依我看要起作用,就得專練一支隊伍,也要吃糧吃餉,那樣才練得好,免得心掛兩頭。」

  「糧餉從哪裡來呢?」

  「就是因為糧餉無出路,才辦不起來呀!」

  兄弟倆就團練一事扯了大半夜。待國潢走後,國藩搖搖頭,心裡想:看來這個團練沒有辦頭。再說,自己乃朝中堂堂正二品侍郎,又熱孝在身,若僅因一巡撫之相邀,便出山辦事,既有失自己的身分,又招致士林的譏嘲。這事如何辦得!

  曾國藩給張亮基寫了封回信。諸多原因不能寫,唯一可以拿得出的理由,是要在家守制。在一大通客氣話之後,他寫道:

  國藩自別家鄉,已曆一紀,思親之情,與日俱增,幾欲長辭帝京,侍親左右,做一孝子賢孫而終此生。豈料今日遊子歸來,王父王母,墓有宿草;慈母棄養,遠馭仙鶴。百日來,憂思不絕,方寸已亂,自思負罪之深,雖百死亦不能贖也。明公雅意,國藩再拜叩謝。然豈有母死未葬,即辦公事之理耶?若應命,不獨遭士林之譏,亦己身所深以為恥也。國藩此時別無他求,唯願結廬墓旁,陪母三年,以盡人子之責,以減不孝之罪。烏鳥之私,尚望明公鑒諒。

  晚生曾國藩頓首

  過幾天,湘鄉縣團練副總羅澤南召集全縣四十三都團長、練長會議,特地請曾國藩光臨指導。國藩、國潢兄弟倆一起到了縣城。拜會縣令朱孫貽後,國藩出席了縣城團練的比武大會,親眼看到羅澤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續賓、李續宜所訓練的三營一千余名團丁,已初成規模,心裡很有感慨。夜晚,又與羅澤南通宵長談,聽他講按戚繼光練兵法挑選將官、招募勇丁以及平時操練的體會。羅澤南竭力慫恿曾國藩出山辦團練,並表示願將這一千團勇交給曾國藩,他和他的學生都情願在其帳下聽令。曾國藩聽後,更是激動不已。他深感自己無論在識見方面,還是在能力方面都不如羅澤南,自己只看到吏治腐敗、綠營腐朽的現象,弄得心灰意冷,卻不曾想到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按自己的想法去重新開創一個局面。

  如果下定決心來辦好團練,也很有可能像當年戚繼光創建戚家軍那樣,練就一支今日的曾家軍。古人能做到的事,今人為什麼做不到呢?

  從縣城一回到家,曾國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撫衙門轉遞來的四封信。其中三封是兒女親家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陳源兗的,國藩的二女紀耀許給他的兒子遠濟。一是詹事府右贊善郭霈霖的,他的女兒許給國藩的次子紀鴻。一是翰林院侍講學士袁芳瑛的,國藩的大女紀靜許給他的兒子秉楨。這三封都是親戚之間的慰問信,全是客套話。國藩看後,也就扔到一邊了。另外一封,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喜訊,使得他的心情激動起來,並且久久不能平靜。這封信是唐鑒從北京寄來的。

  唐鑒,字鏡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甯藩司任上進京任太常卿,道光帝在乾清門接見他。這一天,曾國藩恰好隨侍在旁。道光帝獎諭唐鑒治程朱之學有成就,並躬自實踐,是個篤實誠敬的君子。道光帝對唐鑒的稱讚,引起曾國藩的深思:自己在皇上身旁,要得到皇上的重視,必須要投皇上所好;看來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修養,是對義理之學的研究。

  幾天後,曾國藩到了碾兒胡同,以弟子之禮拜謁唐鑒。年過花甲的唐鑒,已知這位同鄉後輩勤奮實在,見他如此謙卑,自投門下,樂意地收下了這個新門生。

  「先生,請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究在何處?」曾國藩十分恭敬地向唐鑒請教。

  「當以《朱子全書》為宗。」唐鑒撫摸著垂在胸前一尺有餘的銀須,腰板挺得筆直,不加思索地回答,「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切不可視為瀏覽之書。檢身之要,我送你八字。即檢攝在外,在『整齊嚴肅』四字;持守於內,在『主一無適』四字。至於讀書之法,在專一經;一經果能通,則諸經可旁及;若遽求專精,則萬不能通一經。比如老夫,生平所精者,亦不過《易》一種耳。」曾國藩聽了鏡海先生這番話,有昭然若發懵之感。

  「古今學問,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從何處起步。」關於檢身、讀書,曾國藩思索多年而不得要領,唐先生居然八個字就為其提綱挈領了。在唐鑒面前,曾國藩深覺自己學問淺陋,他繼續請教,「先生,請問這為學之道?」

  「為學只有三門。」國藩的提問剛落,唐鑒便以明快簡捷的語言作了回答,「曰義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學,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學,非精于義理者不能至。」

  「經濟之學呢?」一心想要經邦濟世的曾國藩急著問。

  「經濟之學即在義理中。」唐鑒的答覆明確而肯定。

  「請問先生,經濟宜如何審端致力?」

  「經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歷代典章,不外乎此。」

  經唐鑒逐一指點,曾國藩於學問之道和修身之法似乎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鑒又告訴他,督促自己修身的最好辦法是記日記,並說倭仁在這方面用功最篤實,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行,坐作飲食,皆有劄記,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又說自己記日記一一如實,決不欺瞞,夜晚與老妻親熱,亦記於日記中。曾國藩聽後心中暗自發笑,也佩服老頭子誠實不欺的品德。

  自從跟著唐鑒學義理之學後,曾國藩開始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嚴加修飭,並立下日課,分為主敬、靜坐、早起、讀書不二、讀史、寫日記、記茶余偶談、自作詩文數首、謹言、保身、早起臨摹字帖、夜不出門十二條。又作《立志箴》《居敬箴》《主靜箴》《謹言箴》《有恆箴》各一首,高懸於書房內。朋友們見了,無不欽服。

  這一天,曾國藩帶著日記,又去碾兒胡同謁見唐鑒。唐鑒審讀他的日記,見滿紙都是痛駡自己不成器的話,很是滿意。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記,看上面寫道:「自今日起改號滌生。

  滌者,取滌其舊染之汙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也』。」唐鑒稱讚:「有志氣!滌生,望你今後滌舊而生新。」

  唐鑒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頁,見上面寫著:「昨夜夢人得利,甚覺豔羨。醒後痛自懲責。謂好利之心至形諸夢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謂下流矣。」唐鑒面露欣色說:「好!就要這樣不講情面地痛駡,方才改得掉惡習。」說罷,轉過臉來審視曾國藩,問:「足下昨夜所夢何事?」

  「昨夜夢見何紹基放廣東正考官,考完回來,得程儀五千兩,皇上又賞他一千兩,私心甚是羡慕。」曾國藩紅著臉囁嚅。

  「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鑒一本正經地說,「《中庸》上講:『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君子之可貴,就在於慎獨。『獨』尚能審察,世人能見之不善豈敢為乎?滌生,你今日回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獨論》,下次帶給我看。」

  曾國藩滿口答應著。臨走,唐鑒又送他一本自著《畿輔水利》,一張親筆楷書條幅:「不為聖賢,則為禽獸。只問耕耘,不問收穫。善化唐鑒。」

  跟了唐鑒一段時期,尤其在通讀了他的《畿輔水利》一書後,曾國藩看出這位理學名臣並不是埋首故紙、空談心性的書呆子,而是關心民瘼,留意經濟,學問淵懿,亦不乏謀略的能吏。同樣,唐鑒也知道曾國藩是老成深重、極有心計的幹才。以後,唐鑒、國藩師生之間往往探討程朱之學少,推究興衰治亂的歷史多。唐鑒從江寧來,又多年歷任地方官,深知民生疾苦。他覺察到大亂將至,常在密室中鼓勵曾國藩以天下為己任,多讀史書,瀏覽輿地圖冊,鑽研兵法,以備來日大用。曾國藩將唐鑒視為黃石老人,而唐鑒也以張良期待曾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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