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〇


  羅大綱拍著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曉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兒,死在你們這班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為官十餘年,未曾害死過別人的父母妻兒。」曾國藩分辯。

  「住嘴!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在這裡放肆,口口聲聲自稱『本部堂』。再稱一聲『本部堂』,本將軍先割下你的舌頭。」第一聲「本部堂」已使羅大綱氣憤,這一聲「本部堂」,更使羅大綱怒不可遏了。

  曾國藩向四周掃了一眼,只見滿屋子人個個橫眉怒對,緊握刀把,那架勢,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他。曾國藩一陣心跳,迅速將目光收到自己的雙腳上。

  「曾妖頭,」羅大綱繼續他的審問,「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來問你,全國每年成千上萬的人死於病餓災荒,不由你們這班人負責,老百姓找誰去!」

  曾國藩不敢再稱「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辯了。他心裡在自我安慰:不回話是對的,一個堂堂二品大員,豈能跟造反逆賊對答!

  羅大綱見曾國藩不開口,心想,再審下去亦無用,無非是罵罵他出口氣而已。便對韋永富說:「先帶下去關起來,明天將這個清妖頭押到長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勵前線將士。」

  重新回到原來屋子裡,曾國藩想起明天將要不明不白地被砍頭,心裡懊惱不已;萬不該到飯鋪去吃飯,萬不該寫對聯,倘若不是碰到這夥千刀萬剮的長毛,再過三四天就要到家了。

  正在曾國藩胡思亂想之際,荊七忽然發現從窗口上跳下一個黑影。他緊張地推了一把曾國藩。那黑影直朝他們走來,輕輕地說:「大爺,我是康福。」

  「康福!」荊七又驚又喜。康福連忙制止他,抽出刀來,割斷綁在曾國藩和荊七手上的繩子。曾國藩緊緊拉著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動地說:「賢弟,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是飯鋪老闆告訴我的。」康福小聲說,「我一路追蹤而來,訪得他們今夜在此宿營,就一間屋一間屋地找尋。大爺,虎穴不可久留,我們趕快走!」

  說完,康福縱身跳上窗臺。荊七蹲下,曾國藩踩著他的雙肩,康福將曾國藩拉上窗臺,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後雙手將曾國藩接住,荊七也跟在後面,從窗口跳下來。在前屋一片喧鬧聲中,康福領著曾國藩、荊七悄悄地離開了村莊。

  三人高一腳低一腳地向西奔去,約走了十來裡路,荊七忽然驚叫一聲:「不好,包袱還在長毛手裡!」

  「包袱裡有什麼貴重東西沒有?」康福問。

  「別的都不要緊,只是有一份朝廷文書,不能落在長毛手裡。」曾國藩說。

  「我去拿來!」康福說著就要回頭,曾國藩一把拉住他,說:「去不得,你看後面!」

  康福和荊七扭過頭去,只見後麵點點火把,正跳躍著向他們奔來。荊七急了:「長毛追來了,怎麼辦?」

  「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躲。」

  康福指著前面一個黑堆說:「那邊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爺到那裡暫避避,我去打發他們。」

  曾國藩二人慌忙鑽到茅草堆裡躲下,康福大搖大擺地回頭走去。

  「夥計們,這麼黑的天,找什麼呀?」

  「看到兩個慌慌張張趕路的人嗎?」

  「是不是一個滿臉大鬍子,一個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們往哪裡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嗎?北邊追不到,我們回頭來要你的腦袋!」

  「看清楚了,快點去吧!去遲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邊吵鬧著去了。康福走到茅草邊,問荊七:「包袱放在哪間屋裡?」

  「就在長毛議事的前屋。」

  「大爺,你們在這裡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來。」

  曾國藩拉住康福:「賢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書落在長毛手裡總不好,我馬上就回來。」

  曾國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將近一個時辰後,康福背著包袱回來了。他遞給荊七:「看看是不是這個?」

  「是的,是的。」荊七連聲說。

  曾國藩打開包袱,見朝廷文書還在,一塊石頭落地了,心裡對康福無比感激。康福說:「大爺,我們走吧!」

  經過這次虎口逃生之後,曾國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頂小轎抬著,康福、荊七一前一後地緊挨著轎。路過湘鄉縣城,已是黃昏,為避免應酬再耽擱時間,曾國藩特地選擇南門外一家小小的夥鋪落腳。次日淩晨悄悄離開,當天傍晚到了歇馬鎮,正碰上前來迎接的江貴。

  「哎呀,我的大爺!你老終於回來了,老太爺和爺們姑們個個望穿了眼。」歇馬離荷葉塘只有七十裡,江貴沒有走多遠就接到了,心裡很快活。

  「老太爺還好嗎?」江貴是曾國藩母親江氏娘家的遠房侄兒。見到江貴,幾天來暫時忘記的母喪之悲立刻湧上心頭,曾國藩感到胸中一陣發悶,語音也變得淒苦。

  「老太爺身體倒還好,就是天天盼望著你老,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麼意外。」江貴服侍著曾國藩歇下後,說,「大爺,你老今夜在這裡安生歇著,這就算到家了,我現在就趕回去告訴老太爺。」

  「天這麼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裡得早作準備。夜路走慣了,這幾十裡算得什麼。」

  曾國藩拿出一兩銀子給江貴,說:「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歇馬來接我,難為了。」

  鄉下人平時用的是吊錢,難得見到銀子,江貴接過一兩白花花的銀子,歡天喜地,扒兩口飯,便連夜趕回荷葉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國藩到了賀家坳。九弟國荃、滿弟國葆早已在這裡迎候。見到腰系麻繩的大哥從轎中走出,兩個弟弟一齊痛哭起來,曾國藩也落下眼淚。國荃自道光二十二年離家後,兄弟再未見面,國葆則是分別整整十二年了。曾國藩見兩個弟弟都已長成大人,又喜又悲,寒暄一番後,便攜手步行回白楊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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