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曾國藩·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一


  遠遠地看到家門口素燈高掛,魂幡飄搖,曾國藩悲痛萬分,他三步並作兩步朝大門口奔去。三道大門早已全部打開,曾府老少數十人一律站在中門兩旁。曾國藩一眼看見父親拄著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顧一切地跑上前去,雙膝跪在父親面前,語聲哽咽地說:「不孝兒來遲了……」

  話未說完,眼淚早已一串串流下來。姐姐國蘭、妹妹國蕙國芝、弟弟國潢國華一齊走過來,將他扶起。曾國藩重新向父親及叔父叔母請安,吩咐國葆好好照顧康福後,便在弟妹們簇擁下,進了大門。穿過第一進房屋,曾國藩看見黃金堂裡燭光輝映下的白色幔帳,頓時眼前天旋地轉,一反平時穩重克制的常態,跌跌撞撞地向靈堂奔去,慌得國潢等緊緊追隨著。在母親遺像前,曾國藩雙膝跪下,一聲「娘呀」喊後,只覺得眼睛發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闔府上下慌成一團。堂叔東陽懂得點醫道,對麟書說:「不礙事。這是連日勞累,加上方才悲痛過度引起的,慢慢就會醒過來的。」

  他指揮眾人把曾國藩抬到床上,掐著人中,用冷毛巾敷著他的額頭,然後撬開牙,灌下一匙姜湯。曾國藩慢慢醒過來了。他滿臉是淚,又掙扎著走到靈柩邊,要見母親最後一面。

  江氏雖然早已大殮入棺,因為要等曾國藩回來,棺蓋一直未釘死。眾人移開棺蓋,曾國藩就著燭光,最後看了一眼母親。只見母親十分清瘦,雙目緊閉,神態安詳,曾國藩心內如萬箭在穿射。眾人把他駕開,棺蓋很快又蓋上,並立即釘死。曾國藩撫著棺蓋,想起母親一生為家庭的操勞,對自己的疼愛;想起母親重病中,自己居然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也沒有聆聽到母親的臨終囑咐;又想起早兩天的驚嚇,差一點就沒命回家了。一時間,他肝腸寸斷,心膽俱裂,積壓在胸中一個多月來的悲傷和這幾天的恐懼,一齊奔湧出來。他再也不能控制了,便索性在靈柩邊放聲痛哭。曾國藩這麼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齊大哭起來,尤其是國蘭姊妹,更是一聲娘一聲媽地叫喊著。過了好一陣,麟書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兒子,說:「寬一,」儘管兒子已官居侍郎,麟書仍習慣用乳名叫他,「你連日勞累,不要太悲傷了。」麟書勸著兒子,自己已是老淚縱橫。

  自從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國藩送別護送眷屬來京的父親後,十二個年頭過去了,父子再未見面。今夜,曾國藩看著滿頭白髮、一向懦弱的父親,心中充滿著憐憫。

  「父親大人,母親她老人家這次得的是什麼病?」

  「心氣痛,又加發黑腦暈。」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裡,你老和弟弟們為何總不見說呢?」曾國藩疑惑地問。

  「我是想告訴你的,你娘總不肯,怕影響你為皇上辦事……」麟書似乎有滿肚子苦水要向兒子傾吐,但他生性言語遲鈍,且心中又甚是悽愴,一時氣悶語塞,話接不上來了。國蘭忙給父親拿來水煙壺,麟書吸了兩口,用手擦著壺嘴,把它遞給兒子。曾國藩擺擺手:「我已經戒了八年了。」聽了父親這句話,知道母親在重病之中還這樣體貼他,曾國藩心中愈加難受。他望著從幔帳裡伸出頭面的黑漆棺材,淚水又流了出來。家裡老人的幾副壽器,是他專門從京裡付回銀子,托叔父置辦的,當時一共辦了四具,還招呼每年為四具壽器加漆一次,並按時寄回漆銀。他還特地告訴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內行多打聽,因為國漆真假難辨,不要和別人一起去買,以防奸弊;加漆時,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與漆不相膠粘,歷久而脫殼。又關照弟弟不要叫黃二漆匠來漆,此人奸詐,辦事不可靠。他知道家裡幾位老人遲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現在想著躺在裡面永別的母親,不禁又悲從中來。

  一向能言快語的國蕙見爹一個勁地抽煙,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滿肚子話要說,越是不知怎樣說才好,最後便是默默地吸煙。她於是接過爹的話頭,對哥說:「三個月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賞一個月的假期省親,全家都高興,娘更歡喜,病都好了幾分,也間或可以下床走動了,吩咐家裡作準備,迎接哥回來。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孫兒們讀書不長進,就罵他們:『過幾天大伯回來,看你們有臉見?』兒子們哪件事沒做好,就教訓:『等你大哥回來後,我要告訴他!』好了半個月,又因興奮過頭,躺倒在床上,口裡整天念道:『不要讓我就走了,我寬一就要回來了,讓我再看看寬一吧!』」曾國藩忍不住又小聲抽泣起來,國蕙也傷心得說不下去。家人送來兩杯熱茶,兄妹接過。喝一口茶後,國蕙繼續說:「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然惡化,痰湧上喉,不能開口,滿弟趕緊到鎮上請來金太爺。金太爺也沒辦法,只讓灌參湯。灌下一碗參湯後,又拖了兩天。十二日點燈時分,看看不濟,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娘這個望望,那個瞧瞧,一雙眼瞪得大大的,死勁用手指櫃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愛穿的衣服,連忙從櫃子裡把娘的幾件好衣拿出來,送到娘的面前。娘用手輕輕推開。四弟妹以為娘要把家裡的鑰匙親手交給哪位媳婦,急忙從櫃子裡捧出一大串鑰匙來,娘死命搖頭。還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獨缺了哥,娘見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來的家信。爹親手從櫃子裡取出哥這些年寄回來的一大捆家信,放到娘的枕邊,娘雙手摸著摸著,慢慢地咽了氣……」

  曾國藩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捂著臉,又失聲痛哭起來。他想起與母親最後訣別的那一天——

  那是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曾國藩散館進京。天尚未明,在「哇哇」的啼哭聲中,次子紀澤降臨人世,曾國藩心裡高興極了。長子禎第二月因痘夭折,夫人歐陽氏一直心裡難受,現在她有了安慰。尤其是母親,抱孫心切,見添的又是一個孫子,笑得合不上嘴。吃罷早飯,全家人送曾國藩上路。母親不顧勸阻,一定要送他。老人家牽著他的手,沿著山路,頂著北風,一直送出十裡之外。他那時已經二十九歲,做父親了,而母親卻仍把他當作小孩子,像以往每年送他到衡州城裡讀書一樣,一路叮嚀不止。母親噙著眼淚,囑咐他要愛惜身體,好好在京城做官,今後遇到機會,要回家來看看老父老母。曾國藩走出兩三裡外,回過頭來一看,母親仍站在路邊小山頭上,北風吹動著她的花白頭髮,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

  多少年來,這情景總在曾國藩腦中縈繞,牽動著他的無窮無盡的鄉戀。今天,兒子特意回來看母親了,母親卻已不能睜開雙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兒子。老天爺呀!你怎麼這樣狠心,竟不能讓老母再延長三四個月的壽命,由遠歸的遊子陪伴她老人家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日子呢?!一刹那間,曾國藩似乎覺得位列卿貳的尊貴、京城九市的繁華,都如塵土煙灰一般,一錢不值,人生天地間,唯有這骨肉之間的至親至愛,才真正永遠值得珍惜。他淚如泉湧,痛不欲生,不顧一切地撲向棺材,喊道:「娘呀!兒子回來晚了!兒子對不起你老人家呀!」

  整個靈堂又是一片哭聲,曾國藩的弟妹們哭倒在棺材旁邊。大家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德,更為國藩的純孝所感動。極度的悲慟,烏雲般地罩住曾府靈堂,一大滴一大滴淚珠雨水似地灑在棺木旁,灑在遺像前……

  叔父驥雲過來,把曾國藩扶起,大家也跟著站起來,止住眼淚。廚子進來稟告,夜飯已準備好。大家簇擁著曾國藩來到一間被稱作「白玉堂」的大廳裡。待他坐定後,一家人重新施禮。

  麟書招呼大家坐好,吃個團圓飯。曾國藩剛落座,突然想起康福來,連忙打發荊七去請。康福進來,見是國藩家人團聚,高低不肯坐。曾國藩拉著他,說:「賢弟,今天這餐飯一定請你和我全家一起吃。」

  待康福坐下後,曾國藩將如何在嶽州城結識他,後來又如何被長毛抓去,多虧他搭救之事簡單說了一遍,家人無不感慨唏噓。九弟國荃滿斟一杯酒,走到康福面前說:「好漢,你是我們曾府的救命恩人,我以曾氏全家人的名義,敬你這杯薄酒。」

  康福慌忙站起,連聲說:「不敢當!這要折了小人壽的!」

  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吃罷飯,大家勸國藩去休息。曾國藩說:「十多年來,我未在母親前盡一天孝,病中,我也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這兩個月來,都是你們在操勞。我今夜回來,怎麼能不守靈就去睡覺呢!你們置我於何地?豈不怕鄉親們恥笑嗎?」

  大家見他說得有道理,又已到三更天了,於是留下滿弟和其他幾個僕人在靈堂,其餘的便都各自去睡覺。

  重新出現在靈堂的時候,曾國藩已經換了孝服,裹著白包布,通體素白。他恭恭敬敬地在母親遺像前磕了三個頭,然後洗淨雙手,給每個香爐插上香,給每根蠟燭剪去燭芯,然後在靈堂四壁前走了一圈,看看這些挽聯祭幛是哪些人送的,又細細地看了看各種挽幛的料子如何,用手摸摸搓搓。看過後,把國葆喊過來,要他指揮僕人們,把自己沿途帶回的署江西巡撫陸元烺、江西學政沈兆霖、湖北巡撫常大淳的挽聯高高掛在顯眼的地方。

  曾國藩手撚鬍鬚,認真地欣賞這三副地位最高的人送的挽聯,無論文字書法,都可名列前茅,尤其是常大淳的那副,用蒼勁的魏碑體寫就,墨色光潤,筆力飽滿。曾國藩看著,禁不住念出聲來:「星使從柴桑歸來,聞慈母一笑登天,想嶽軸千尋,魂依蒼昊;皇誥自闕前頒下,憶家門屢蒙異數,悵煙雲萬里,望斷青山。」

  「真不愧衡陽才子,意好,字好,堪稱雙絕。」他在心裡稱讚不已。

  他在靈桌邊坐下來,望著眼前母親的遺像,呆呆地想著,仿佛母親就坐在對面,自己還是三十年前的小書生,在書房裡用功累了,跑到廚房,一邊幫母親摘豆子,一邊聽母親講故事。母親最愛講的故事,就是生自己那夜的情景。

  那是嘉慶十六年的時候,曾國藩的曾祖父竟希公還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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