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七〇


  「皙子,你不要這樣說,何況我也沒有受過多少苦;即使受苦,為了你,我也心甘情願。我知道你一直為你自己信仰的失敗而痛苦,其實這大可不必。」靜竹又喝了一口水,繼續慢慢地說,「男人的政治信仰,我們女人弄不太明白,但我有時想,這中間或許並沒有什麼對與錯的區別。那幾年我和亦妹在西山繡花。有段時期,我們繡的都是大紅大紫、富貴吉祥的圖案,自以為好賣,結果買的人少。於是我們改繡山水蘭竹一類淡雅圖案,買的人多了,但過兩個月又不行,先前繡的大紅圖案又時興起來。看來,不是圖案本身的高下,而是逢時不逢時罷了。男人的政治信仰大概也差不多,逢時就行得通,不逢時就行不通。皙子你說呢?」

  靜竹把繡花和治國放到一起來比較,從女人的角度來看待男人的事業,話說得很有道理。天下事,無論大小,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老子說治大國好比烹小鮮。只要稟賦聰慧,又勤於思索,就能從小事中悟出大道理來。一個多麼聰穎的女人啊,可惜偏偏這般命薄如紙!

  楊度撫摩著靜竹冰冷的手說:「你說得對。我近來讀老莊的書,心思開竅多了,我都想通了。正如你說的,大紅大紫也好,淡淡雅雅也好,君主立憲也好,民主共和也好,無所謂好看不好看,中用不中用,全在逢時不逢時,逢時就好,不逢時就不好。我先前的折騰,就是因為沒有看穿這點,我以後再不會那樣了。」

  「我知道你現在遵照湘綺師的教導,在補上老莊之學。叔姬姐來京後,也教我讀過老莊,但我不太懂,倒是早年你講的妙嚴公主誠心禮佛的故事給我很深的印象。好多年了,我總在想,妙嚴公主是金枝玉葉,想要什麼有什麼,她為何還要去拜菩薩讀佛經呢?我後來請教過一些習佛的人,他們說讀佛經拜菩薩時可以忘記世上的煩惱事。我想妙嚴公主雖是龍子龍孫,心裡也一定跟我們普通人一樣有煩惱,所以她要去拜佛;也一定在拜佛時心裡安寧了,所以能幾十年不間斷。於是我在煩惱的時候,也便學著妙嚴公主那樣不斷念佛,果然心裡要安靜些。尤其是以後戴上密印寺法師送給你的那串念珠,再念阿彌陀佛時,心裡越發有一靜如水的感覺。」

  「啊,有這樣好?」楊度略帶驚訝地說。他一時想起許多往事:密印寺,法源寺,總持寺,寄禪,智凡,道階,還有慈悲庵裡的淨無。有一次,他很得意地拿出珍藏多年的那串松花玉念珠來,給靜竹、亦竹講起覺幻長老贈珠的故事。靜竹高興地說,這串念珠送給我吧!於是松花玉念珠就到了靜竹的手裡。原來以為只是拿它玩玩,殊不知她真的掛著它參起佛來,而且居然起了作用!

  「皙子,我勸你今後不妨研習研習佛經,它一定可以解除你的煩惱。」

  楊度突然記起那年覺幻長老說的一句話來。當時覺幻長老是這樣說的:佛家與皇家,看似有天地之遙,其實不過一步之隔。居士年輕,趁著懵懂之年去放膽幹一場吧,王霸之業做得疲倦了,再坐到佛殿蒲墊上將息將息,或許能于人世看得更清楚些。初聽到這話時,楊度感到驚愕,現在回想起來,這個覺幻仿佛是先知先覺似的,他竟然早就看出了自己所做的事,都是借懂之年的作為,而且一定會疲倦。現在,王霸之業果真做得疲倦了,何不到佛殿上去坐坐蒲墊,從佛家的角度來看透皇家呢?楊度點點頭說:「好,我聽你的。」

  靜竹的臉上現出很久以來沒有的欣慰的笑容。說了這麼久的話,她太累了,閉著眼休息一會,她終於鼓起最大的勇氣,望著神情疲憊雙鬢已生白髮的心上人說:「皙子,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敢說,我怕你傷心。現在已到了這般地步,我不得不說了。」

  「什麼話?」一陣陰影罩住了楊度的心。

  「皙子,我死之後,請你按佛門規矩,把我化掉,將骨灰裝到一個瓦罎子裡去,什麼哀悼的儀式都不要,只將當年江亭題詞的那把絹扇和潭柘寺裡那角拜磚放進瓦罎子裡,有絹扇和拜磚陪伴著我,我的靈魂就會安妥了。今後遇到方便,將我埋到我的父母身邊,他們的墳墓在蘇州閶門外……」

  靜竹再也說不下去了,眼淚水一串串地流淌著,她乾脆閉上了眼睛。楊度越聽越心顫,他終於抱著靜竹枯瘦的身軀失聲痛哭起來。

  幾天後,靜竹在病榻上安寧地與人世分別了。楊度悲痛欲絕,亦竹哭得死去活來。楊宅老小都對這個奇女子苦難的一生表示深深的痛惜。遵照靜竹的遺囑,她的遺體火化。亦竹從那套袁家所送的八寶瓶中挑出最漂亮的美人瓶來,把靜竹的骨灰裝進去,又從箱底尋出那把早年楊度題詞的絹扇,去掉扇骨,用扇面包了那角拜磚,一同放進美人瓶裡,然後用泥封死,就放在她的臥房裡,以後再覓便帶回蘇州。

  靜竹死後,楊度精神恍恍惚惚很多天,腦子裡時時刻刻都是靜竹的影子。一會兒是江亭,靜竹笑吟吟地坐在他的身邊,看他在絹扇上題詞,一邊說:「我看重的是詞,不是榜眼。」一會兒是潭柘寺,他們倆在觀音像前定情,靜竹激動地說:「皙子,你一定可以做出一番大事業!」一會兒是西山茅舍,靜竹冷靜地做出了最大的自我犧牲;一會兒是槐安胡同書房,靜竹像哄孩子似的撫平他心上的愁結。

  就在這樣恍惚的時候,他的腦子裡也浮現出東流的千惠子,浮現出雲吉班的富金。這兩個女人都曾經讓他傾心過。千惠子美麗高潔,對他一往情深,但她終究拗不過她的家族,不願為他做出犧牲。他們之間沒有命運的聯繫,時過境遷,哪怕今後就是再見到她,大概也不會有太激烈的情感衝動。富金也美,也愛他,但她只是一個世俗妓女,連接他們之間的紐帶不過是金錢權勢而已。一旦無權無勢了,她也就不是他的人了。這樣的女人,即使先前再令他傾心,現在也沒有掛牽的必要了。楊度越來越看得明白,在這個世界上,真正把全部愛情給了他,為他犧牲了一切一,時時刻刻關心著他,與他同命運共榮辱的,正是這個出身低賤而骨格清純的靜竹。想到這裡,楊度真心覺得對不起她。

  二十年來混跡政壇,不要說帝王之學已成泡影,就是連一樁實實在在于國于民有益的小事也沒有辦成,離一個偉男子真正有十萬八千里之遙。靜竹她也有希望,也有理想,但屢受挫折,歷盡磨難,然而她都能淡泊處之,不怨不尤,莫非正如她所說的,是心中有佛的緣故?湘綺師一面研習老莊之學,一面熱衷帝王之業,可見老莊不能使人歸於淡泊。這幾個月裡努力奉行老莊清靜逍遙的說教,口口聲聲說丟掉帝師王佐之念,但成天這樣嘮嘮叨叨的,可見此念並未在心裡泯滅。覺幻勸我在蒲墊上將息,寄禪說我有慧根,何不舍老莊而人佛學呢?即使是出於對靜竹的愛,也應該坐到菩提樹下呀!

  楊度的這個想法,大家都贊成。

  拜了一世觀音菩薩的老太太連連說:「早就該這樣了。人活在世上,靠誰保佑?別的都靠不住,只能靠菩薩!」

  黃氏夫人和亦竹都附和老太太的意見。

  夏壽田說:「佛學是門大學問,只有鑽研深透了,才會更好地信仰它。我看先得研讀佛經。」

  叔姬贊同夏壽田的觀點。

  楊度說:「我們一家連同午貽在內都做佛門居士。母親和仲瀛、亦竹做修行的居士,我和午貽、叔姬做修心的居士。修行派不必讀經,我們修心派則要像當年在東洲讀孔夫子的書樣,從今以後摒棄一切閒書,閉門攻讀內典。」

  大家都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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