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六九


  康有為進京的第三天,北京城裡一夜之間忽然掛滿了龍旗。老百姓們都驚疑不安:已經五六年不見的大清國旗怎麼又掛出來了,莫非皇上又要坐龍庭了?

  正是這樣。七月一日淩晨,在張勳、康有為等一班文臣武將的簇擁下,十二歲的溥儀再次登基做皇帝,宣佈正式復辟。同時,一道道的復辟詔令接連頒佈:改國體為君憲制,改國號為大清帝國。廢止西曆,奉夏曆為正朔,改民國六年七月一日為宣統九年五月十三日。廢除新刑律,恢復宣統元年頒佈的舊刑律。

  新內閣也公佈了。張勳為政務總長兼議政大臣,洪憲帝制骨幹張鎮芳為度支大臣,雷震春為陸軍大臣。接著便是委派各省巡撫、提督,授徐世昌、康有為為弼德院正副院長,授瞿鴻機、升允為大學士,封張勳為忠勇親王,封黎元洪、馮國璋、陸榮廷為一等公。所有大清王朝一切禮儀概予恢復。

  黎元洪原以為張勳是幫他調和政局的,卻不料辮帥來這麼一手,他寫了一道起用段祺瑞為國務總理的命令,並責成段舉兵討逆,派秘書火速送到天津段的手裡。在總統府裡召開了一個應急會議後,黎化裝躲進了日本公使館。段祺瑞偕同梁啟超連夜來到天津南郊馬廠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決定成立討逆軍總司令部,段自任總司令,梁等任總部參贊。

  北京的這場變局不僅得不到楊度的支持,反倒使這個研究憲政十餘年、一再聲稱忠於君憲信仰的曠代逸才猛然間清醒過來。張勳玩弄的這場君憲把戲,無非是借一個皇帝的名號來為自己取得宰割天下的合法權利。他以遍地皆是的大大小小的官職滿足那些利祿之徒的欲望。至於廢止公曆,一切採用舊儀,起用一大批行屍走肉般的舊人,則完全暴露了張勳等人逆時代潮流而動的愚昧無知。這哪裡是在行君憲,這簡直是一場醜劇鬧劇,是一次歷史的大倒退,是野心家們掛羊頭賣狗肉的大暴露。失敗是毫無疑義的。

  前清的君憲由於滿人的極端狹隘自私而付之流水,洪憲的君憲由於袁世凱的用人錯誤而毀於一旦,這是第三次了。君憲制在英國、德國、荷蘭取得了卓越成就,在日本更贏得了無比的輝煌,但在中國卻是三次失敗的記錄。

  回憶三次失敗的歷史,楊度對中國的君憲徹底失望了。因為張勳這段時期來與自己的特殊交往,他擔心隨著政變的失敗,人們又會將矛頭指向他,懷疑他在背後策劃,應該在他們鬧得最凶的時候公開表示自己的態度。

  楊度給黎元洪、李經羲、馮國璋、陸榮廷及各省督軍、省長以及張勳、康有為發了一個電報,指出由共和改君憲,其勢本等同逆流,必宜以革新之形式進化之精神,才能得到中外之同情國人之共仰,使舉世皆知此改變為求一國之治安,不為一姓之尊榮。而這次事變,完全與革新進化背道而馳,本人決不能贊同。最後,他以極為沉痛的心情向世人宣佈:

  所可痛者,神聖之君主立憲,經此次之犧牲,永無再見之日。度傷心絕望,更無救國之方,從此披髮入山,不願再聞世事。

  他又將這份電報發給最近在廣東成立的護法軍政府首腦孫中山、岑春煊、唐紹儀、章士釗等人,向革命黨人表示自己與陳腐勢力徹底決裂的心跡。

  正如楊度所預料的,張勳和他的辮子軍根本不是段祺瑞和討逆軍的對手。雙方只打了兩次仗,前者便徹底敗給了後者。博儀傀儡小王朝僅只在中國歷史上生存了十二天。七月十二日,北京城的龍旗重新讓位給五色旗。

  共和雖然再次戰勝了帝制,但中國的政壇一點兒也沒有平穩。圍繞著黎元洪的總統、段祺瑞的總理、程璧光的海軍總長、伍廷芳的外交總長等一系列人事問題,政壇上又展開了慣常的爭鬥傾軋。中國的政局,令中國四萬萬百姓頭痛,也令世界文明國家的人民不可理解。楊度由極度的傷心終於到了完全的絕望,而這時靜竹的病情又日趨惡化,更令他寢食俱廢。

  這一年多來,靜竹因心情抑鬱病情一天天加重了。自從湘綺老人死後,楊度開始研讀老莊,心境平和多了,對靜竹的關懷也多了。靜竹心裡得到不少安慰。但終因病勢太重,藥力不能濟事,這一個月來她完全臥床不起了。在幾次昏迷之後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她回顧二十多年來與皙子之間的悲歡離合,分析皙子的才情性格,尋思著要為皙子在今後的歲月裡挑選一條合適的道路。

  靜竹太愛皙子了,愛得銘心刻骨,愛得生死不忘。儘管皙子為他們之間的愛情生涯多添了一段不偷快的插曲,儘管她曾經哀歎聖潔的愛情之花已經凋謝,甚至想到以死了結。但現在面臨死亡的到來,靜竹卻分外地眷戀生命,珍惜人間愛情,直至寬諒皙子的過失,希望他後半生不再受挫折,不再走彎路,平平順順,快快樂樂。

  仔細思索很久之後,在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她用枯乾的雙手久久地拉著皙子,用深陷乏神的雙眼久久地凝望著皙子,氣息微弱地對皙子說:「我已經不行了,得離開你,離開亦妹和孩子們,離開老太太、太太和叔姬姐了,我真不願意離開呀!」

  說著說著,靜竹兩眼中淚水湧泉般地滾出。

  楊度死一勁地握著她的雙手,流著淚說:「靜竹,你不要這樣想,你不會離開我們的,你還不到四十歲,今後的日子長著哩!」

  「皙子。」靜竹止住眼淚,輕輕地說,「我還不老,本來是應該留下繼續陪你的。但我知道,我身上的元氣已經耗盡,活不得幾天了。我和亦妹說過好多次了,叮囑她,在我走後一定要好好地照顧你。當然,這話是多餘的,亦竹對你的愛,並不亞於我。」

  楊度點了點頭。

  「不過,」靜竹略停片刻,又說起來,「亦妹這人我瞭解,在生活上她會很好照顧你的,但對你心上的事,她卻體貼不夠。因為她比較粗心,平時總是做的多,想的少。」

  真可謂患難知己,靜竹對亦竹的長短瞭解甚深。見靜竹說話費力,楊度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靜竹喝了一口,又慢慢地說:「這一年多來,你心上有極大的苦痛,我因病沒有好好地與你多說話,現在想起來很覺難過。」

  楊度想起那年由君憲轉共和時,心裡矛盾重重,就是因為靜竹那番輕輕柔柔的話,使他重新獲得勇氣和力量。經過冷靜反思後的楊度心裡明白,這一年來靜竹的冷淡,不是因為她的疾病,而是自己在錯誤中陷得太深的緣故。

  他懷著真誠的歉意對平生真心所愛的女人說:「靜竹,我對不起你。那年在潭柘寺,我對著菩薩起下了誓言,今生今世要做個幹出大事業的偉男子。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由於我信仰的是一套在中國行不通的主張,白白耗費了心血,浪費了光陰。到頭來,對國家無益,自己也一事無成。尤使我難受的是,沒有讓你看到我的誓言變為現實,給你帶來安慰,帶來幸福……」

  楊度嗓音硬咽起來,幾乎不能說下去。他想起靜竹、亦竹獨居西山苦等他五年,想起這十年間,她一直疾病在身,自己蹭蹬政壇,也沒給她絲毫風光。楊度沉痛地說:「靜竹,這二十年來,你為我吃盡了苦頭……」

  生命垂危的靜竹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溫暖,她承受不了這種突發的喜悅,只覺一陣難耐的暈眩,幾秒鐘後才睜開眼睛,清清亮亮的淚水從她雖失去光彩卻依然美麗的丹鳳眼中奔湧而出。二十年來的痛楚,有這一句話就足可慰藉了。心地善良的她反而對前向的冷淡自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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