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六八


  楊度悲傷地望著尺余高的暗紅靈牌,二十多年來走過的道路,一幕一幕夢幻似的展現在他的眼前:

  東洲書院明杏齋,湘綺師對初來投奔的學生講敘王門的三種學問——功名之學、詩文之學、帝王之學;衡州城裡馬王廟,湘綺師帶著弟子接過胡三爹託付的《大周秘史》;又是明杏齋書房裡,一個蚊香薰得嗆人的夏夜,湘綺師回憶了祺祥政變時期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還是明杏齋,那個秋風秋雨愁煞人的通宵,湘綺師演說愛新覺羅家族的興衰史;進京前夕,湘綺樓上,先生為榮任四品京堂的學生書寫給袁、張的昔日詩篇;中南海裡,湘綺師夢見宋襄公的調侃;離京那天在四如春餐館裡,湘綺師有意將新華門念成新莽門;前門車站,列車啟動,先生在聲聲叮囑:早日奉母南歸,我在湘綺樓為你補上老莊之學……

  由傳授帝王之學到補上老莊之學,由力薦進京做官到敦促奉母南歸,楊度就這樣跟隨著恩師走過了二十多年。今夜海河畔洋樓靈堂裡,他對這二十多年來的歷程深沉地反思著。

  重子所傳達的恩師臨終前的這番話太有啟發了。人生的真趣是多方面的,獲得這種真趣,關鍵在於胸襟。這的確是仁者之言,智者之言。但楊度擺脫不了事業對他的困擾。護國戰爭期間,袁世凱去世之時,他仍然堅持君憲可以救中國的政治信仰,不是君憲負袁氏,而是袁氏負君憲。現在,當他將追隨先生二十餘年歷程的起點和終點對照著思考時,不禁又有點茫然了。二十多年前,先生滿懷期望把自己引入帝王之學中,又為自己躋身政壇最高層創造條件。二十多年後,先生戲弄當今的帝王,輕輕地拋棄了畢生探求的絕學,又叮囑傳人遠離京師,回歸江湖。這究竟是什麼緣故?是帝王之學未遇必備的天時人和,還是帝王之學本身已不合時宜,為之奮鬥了一輩子的先生心裡早已明白,只是不願自我否定罷了?

  楊度在迷惘困惑中提起筆來,為恩師撰寫了一副挽聯:

  曠古聖人才,能以逍遙通世法;

  平生帝王學,只今顛沛愧師承。

  他決定從明天起,遵師囑,與午貽、叔姬一起就在靈堂裡開始對老莊之學的研習。

  幾天後,從上海傳來噩耗:中華民國的締造者百戰功高的黃興,突然間胃大出血,溘然病逝滬上。楊度大為驚駭。黃興才四十二歲,素日強壯,怎麼會在這時離開他患難中的戰友和真誠熱愛的祖國?儘管寧贛之役後,黃興與楊度徹底分道揚鑲,但楊度對這位多年好友的品格和才幹始終是尊崇景仰的。他並不以自己待罪之身和為革命黨人所恨為嫌,向上海黃克強喪事籌辦處拍去了發自內心深處的惋惜:

  公誼不妨私,平日政見分馳,肝膽至今推摯友;

  一身能敵萬,可惜霸才無命,死生從古困英雄。

  唁電剛拍出,卻忽然又響晴天霹靂:蔡鍔在日本福岡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因喉病不治身殞。消息從東洋傳來,震動了神州大地。

  蔡鍔眼下是四萬萬中國人民心目中最為偉大的英雄。正是憑藉他的彌天大勇,西南邊隅首舉義旗,粉碎了袁世凱的帝制復辟夢,捍衛了神聖的民主共和國體,也捍衛了四萬萬中國人的人格尊嚴,人們敬慕他,愛戴他。他才只有三十四歲,英姿颯爽,風華正茂,中國的前途將要寄託在他的身上,他不應該離去呀!一時間,從京城到邊徼,從都市到鄉村,從立朝的政府高官到在野的革命黨人,從士紳商賈到愚氓野民,舉國為蔡鍔英年早逝而悲怮,為中華民族失去了一個優秀兒子而灑淚。

  楊度的心情極為複雜。蔡鍔是他最為賞識的有為青年,他一心希望這位同鄉做君憲制的護甲天神,卻不料正是此人壞了君憲大事,起兵造反之時,還要把老友列為十三太保之首。這些,楊度都可以諒解:政見不同嘛!令他不能寬容的是,蔡鍔反對帝制,可以公開表示,為什麼要用一連串的假像來欺蒙耍弄一個多年好友、一個滿腔誠意的薦舉者呢?現在,固然共和是保住了,而國家並未走上坦途,人民並未得沾實惠。松坡呀松坡,百年之後我還會與你在九泉下做一番推心置腹的論辯。他也為蔡鍔寫了一副挽聯:

  魂魄異鄉歸,如今豪傑為神,萬里山川皆雨泣;

  東南民力盡,太息瘡痍滿目,當時成敗已滄桑。

  有小報登載,在北京的公祭大會上,小鳳仙素衣白花,哭倒在蔡鍔的遺像前,給她心上的蔡將軍送了一副挽聯:

  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餘生,萍水姻緣成一夢;

  幾年北地胭脂,自慚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花顏色亦千秋。

  小鳳仙特殊的身份,以及她與蔡鍔配合默契,共同設下的那一環扣一環的迷袁圈套,給戎馬英雄增添了許多豔麗的傳奇色彩。這副挽聯被廣為傳誦,在悼念蔡將軍的成千上萬副挽聯中獨領風騷,甚至連孫中山、梁啟超的挽聯都不能蓋過它。楊度自知作為與蔡鍔對立的帝制禍首,他的挽聯是決不能公之於世的。他吟罷歎息無寫處,只能記在自己的心裡。

  楊度天天與夏壽田研習老莊學說。老子的《道德經》,莊子的《南華經》,他們早在求學時代就讀過多遍,而今在歷盡世事功業受挫的時候再來讀這兩部空前絕後的巨著,更有許許多多的感慨。尤其是三十三篇《南華經》,意義深邃奇崛,行文汪洋恣肆,讀來不僅能使胸襟開闊,並能時時感到一種美的享受。

  這期間,徐州的張勳幕府常有信來,與楊度商討君憲問題,並請他撰寫有關君憲的文章。楊度認為張勳既有實力又主君憲,或許今後可以成為刷新中國政治的領袖人物,本已平靜下來的心潮又開始躁動了。他給張勳幕府去過不少信,談憲政,談對國事的看法,有時也叫籌安會時的好友方表去徐州代他參加一些會議。

  早在袁世凱死後不久,張勳就利用各種條件和機會,在徐州召開了有十三個省軍政頭領參加的結盟會議,張被推為盟主。這個徐州聯盟儼然成了中央政府與西南軍務院之外的第三個政治勢力。張勳的辮子形象早就引起了康有為的興趣。康有為這幾年在上海主編《不忍》雜誌,繼續鼓吹他的保皇理論,又自任孔教會會長。康夢寐以求溥儀複位,這時便把期望寄託在辮帥身上。康與張一拍即合。張稱康為文聖,康稱張為武聖,相約以復辟清王朝為他們共同的聖人之業。經過長時期的醞釀準備,一個好機會終於讓他們等來了。

  黎元洪與段祺瑞的矛盾越來越激化,在國會的支持下,黎終於免去了段的國務總理之職。段不買帳,通電各方,宣稱免職令未經他副署,不能生效,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概不能由他負責。

  幾天後,安徽督軍倪嗣沖首先通電宣告脫離中央。緊接著奉督張作霖、魯督張懷芝、閩督李厚基、豫督趙調、浙督楊善德、陝督陳樹藩、直督曹錕相繼宣佈獨立。張勳趁此機會以十三省聯合會的名義電請黎元洪退職。

  黎元洪陷於困境,請徐世昌進京調和。徐提出得先解散國會,否則不可著手。黎又請梁啟超幫忙,梁以「退處海濱,與世暫絕」答覆。眾議院議長湯化龍辭職,許多議員不出席會議,國會已成癱瘓。新任命的國務總理李經羲因此也不敢就任。黎元洪一籌莫展。這時,張勳托人傳話給黎,說只要請他進京,一切問題都可解決。黎遂邀張進京。

  張勳的目的不在調停而在復辟。在勒令黎解散國會後,張帶領五千辮子軍開進北京。過幾天,文聖康有為帶著一大疊早已為溥儀代擬的古文詔旨進了京師,住在張勳的私宅裡。

  張勳進了北京後電邀楊度進京。楊度風聞康有為是這次行動的主謀者之一。康是一心要為愛新覺羅家族效忠的死硬派,與楊度的君憲主張並不完全一致。楊度和夏壽田商量後,決定暫不進京,在天津靜觀北京政局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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