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 |
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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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由莊入佛 楊度真正陷入了困境。首先是一切經濟來源被斷絕了。成了政府的通緝犯,自然也就沒有俸銀了。先前,供應他龐大開支的主要還不是俸銀,而是湖南華昌煉銻公司匯來的紅利。這一年來公司不景氣,贏利極微,每次匯來的紅利都是勉強湊起的。自從蔡鍔在通電中宣佈楊度為帝制禍首後,公司的股東們就趁這個機會不給他寄錢了。楊度對此亦毫無辦法。一家老老少少十來個人,每天的開支不少,東拼西湊到了眼下,已經是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再就是報上天天登譴責他的文章,敦促政府迅速逮捕帝制餘孽,切不可心慈手軟。還有一些小報的記者、茶樓酒肆裡的有閑好事之徒,常常登門來問這問那,弄得楊度天天煩躁不安。更有一些不懂事的鄰里小孩子,在仇人的教唆下,對著楊宅整日裡大喊大叫,什麼帝制禍首啦,袁氏走狗啦,真是不堪入耳。 楊度如處荊天棘地之間。他想離開北京。青島原有一套房子,袁世凱一死,房子便被當地政府沒收了。此外他再無其他房產。當然可以去買房,但現在一家人的日常開支都難以為繼,哪有大宗的款項去買房子!這個時候,楊度不由得佩服起袁世凱來。袁當年罷職回籍,一大家子百餘口人生活得優遊自在,靠的就是他平日積累的龐大的銀子在起作用。倘若當初那二十萬銀元不去贖富金,而是以楊鈞的名義存入湖南的銀行裡,此時就派上大用場了,現在則是人財兩空。荒唐,真是荒唐! 百無一策之時,他想起了千惠子臨別時贈送的腰刀來。當時千惠子說過,滕原家族的這把特製腰刀,刀柄上的北斗七星是用七顆名貴的寶石鑲嵌的,緩急之間可以變賣做個用途。 自從離開日本後,轉眼間將近十年過去了,除開收到美津子的那封信外,楊度再也沒有得到千惠子的一點消息。他猜想,千惠子一定是嫁給陪她出國讀書的那個表哥了,那表哥大概也不錯。既然已成家,出於對丈夫和小家庭的忠誠,千惠子也不想舊事再提、舊情重萌。楊度能夠理解這種心情。無論是對千惠子本人,還是對滕原家族,對田中龜太郎老夫婦,以及對千惠子的小家,這種舉措都是明智的,得宜的。楊度在心裡始終深深地愛著千惠子。愛她,就要為她著想,希望她一生幸福。正是因為這,楊度也不再托人到東京和橫濱去打聽千惠子的近況;也因為這,楊度一直珍藏著這把腰刀,就是到了今天這般田地,他仍不願意把這把腰刀拿出去變賣。 天無絕人之路。楊度在落難之時遇到了救星。這救星是個與他素一無往來的人物——安徽將軍張勳。 張勳是江西人,出身貧賤,小時做過曾國藩的朋友翰林學士許振偉家的書童。因為犯事,被許家趕了出來,無奈何在長沙投軍吃糧,隸屬于湘軍宿將蘇元春部下。打了幾年仗,升了參將,後又被袁世凱看中,調到小站,充工兵營管帶。再後隨袁到山東,因鎮壓義和團賣力而升至總兵。又調北京宿衛端門,多次扈從慈禧太后。張勳雖不通翰墨,卻長得一表堂堂,很得慈禧的歡心。慈禧臨死之前升他為雲南提督。辛亥革命前夕,他任江南提督,駐浦口。革命党進攻南京,他死守雨花臺不放,戰敗後逃到徐州。朝廷不但沒有撤他的職,反而升他為江蘇巡撫兼署兩江總督、南洋大臣。以一書童出身的武夫而做到封疆大吏,張勳對朝廷感恩戴德。儘管民國建立了,大總統袁世凱對他信任有加,但他和他的武衛前軍的大小官兵們一律不剪辮子,以示對清王朝的忠誠。於是,他的武衛前軍被人們稱之為辮子軍,他本人則被稱為辮帥。他對這種稱呼欣然受之。 看到民國建立後這幾年政局混亂人心不穩,張勳一直存著復辟清王朝的夢想。他設想著,若由他之手將被推翻的清王朝再扶起來,既報答了慈禧太后的恩德,又能操縱朝廷。作為一個功臣,將流芳百世;作為一個權臣,可以與伊尹周公媲美。那時,他在歷史上的地位,必將超過孫中山、袁世凱。 張勳把這個復辟大業構想得十分美妙,因此他對主張君憲者素有好感。在全國都申討帝制餘孽的時候,他以前清大臣、洪憲一等公爵、安徽將軍的貴重身份公開發表談話。說無論主君憲還是主民憲,無非是一種政治主張罷了,既然是民主共和國,公民都有發表自己政治主張的權利,故籌安會等人無罪,不應該在帝制失敗後追究他們的責任。他呼籲政府取消對楊度等人的通緝。 張勳的談話在報上公佈後,給楊宅老小及寄居在此的夏壽田帶來很大的安慰。就在這時,張勳又以個人名義給楊度寄來一信,盛讚他是憲政人才,只是時運不濟,無法施展。又請他入幕贊襄軍務,還說天津有一座空宅,可以搬到那裡去住。 處於政治失意、經濟困頓之際的楊度,對張勳此舉真有說不盡的感激。他回信給張,說接受好意,將家小遷到天津,但心緒不佳身體不好,暫不能赴徐州就任。張勳很大方,立即派人進京,將楊度一家接到天津海河邊一座很有氣派的洋樓居住,每月送三百元薪金,並不要求他去徐州。楊度一家連同夏壽田便在天津住了下來。 那時的北京政府,正是亂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對外面臨著與德國絕交的大問題,對內則既忙於與南方的軍務院談判,又忙於應付國會內部的派系糾紛。黎元洪的總統府與段祺瑞的國務院也因爭權奪利而矛盾重重。在這樣一個亂糟糟的政局中,誰還會認真對待那幾個早已無權無勢又聲名狼藉的帝制餘孽?抓起他們坐班房與讓他們住在家裡,於國家有什麼不同?還有不少人心裡嘀咕:這幾個人擁戴袁世凱做皇帝固然不好,但現在這些共和制的執政者們又好在哪裡呢?這樣一來,人們對帝制禍首、帝制餘孽的厭恨之情便大大減殺了。於是,有錢的梁士詒回到他廣東三水老家,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發了大財的朱啟鈐在青島別墅裡逍遙自在,能講一口流利英語的周自齊出洋周遊列國,大家公子孫毓筠在壽州依然闊綽風光,好讀書的顧鼇、薛大可在北京四合院裡把卷吟誦,而楊度、夏壽田則在天津洋樓裡平安無事地閑度歲月。 深秋的一天上午,楊宅收到一封來自湘潭老家的信。信是楊鈞寫的,向大家報告一個沉痛的消息:湘綺老人以八十四歲高齡,在雲湖橋無疾而終。易簀前夕,老人依然深情地惦念遠在北國的學生和媳婦,希望皙子和午貽切不可因政治失意而消沉,人生的真趣是多方面的:適逢其時,得遇其主,風雲際會,轟轟烈烈地做一番經天緯地安邦濟世的事業,固然是人生的幸運;若時運不濟,未遇明主,平生抱負不得施展,或設帳授徒,或著書立說,或躬耕田畝,或優遊林泉,盡皆人生的好選擇;天倫之間,夫妻之間,師生之間,友朋之間,自有生命的真性情之所在;朝看旭日東昇,夜觀滿天星斗,夏日泛舟荷蓮,冬月踏雪尋梅,都可悟造化之精神,沐宇宙之惠澤。天地人群之間,處處都飽含著人生的極大樂趣,願皙子、午貽好好體味。曾文正說得好,處世辦事,全仗胸襟。有一個闊大的胸襟,則無論是處順境還是處逆境,無論是得意還是失意,無論為將相公卿,還是做樵夫釣徒,都能享受到人生之樂;反之,儘管榮華富貴,也必有許多解不開的結,擺不脫的愁,鬱鬱悶悶地過了此生。老人十分遺憾不能為學生補上老莊之學了,期望他們自己研讀《道德經》和《南華經》。又特為要楊鈞轉告叔姬,希望她也和哥哥、夏大一起讀讀老莊,擴大胸襟,夫妻能和好如初。 讀完這封長信後,悲痛彌漫了整個楊宅。當天下午,楊家正廳為他們的姻丈恩師搭起了靈堂。李氏老太太、黃氏夫人、亦竹、靜竹都在靈堂裡向老人鞠躬默哀。叔姬換上重孝,為公公的突然去世哭泣不止。楊度、夏壽田穿上素服,在燈燭香煙之中對著靈牌跪拜叩首,祈禱老人在天之靈平靜安妥。然後通宵坐在草墊上,為恩師守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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