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六六


  富金猛然醒過來了,她其實不過是他的玩物。在他功名得意的時候,他需要她陪著玩樂,為他的生活增加色彩;當他失意的時候,也就失去對她的情緒,她也就理所當然地被他拋棄了。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必要死守著他呢?前幾天,富金看到報上登載的通緝令,知道楊度不久就要被抓坐班房了,今後不但無人陪伴,就連吃飯穿衣的錢也斷了來源。房東已經來催過幾次,要付房錢。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就在這時,翠班主來到了館娃胡同,給富金提起了白副司長。一個勁地誇白老爺有地位,有名望,家裡堆著金山銀山,人又長得英俊懂風情。若是跟著他,這一輩子榮華富貴享不盡。富金猶豫片刻後同意了。

  三天后,翠班主將白副司長帶到館娃胡同。白副司長從頭到腳裝扮一新。富金見他雖沒有皙子的倜儻瀟灑,卻高挑健壯,年紀也不大,比起許多嫖客來還要強幾分,心裡已自滿意了。翠班主向白副司長誇獎富姑娘愛好高雅,喜歡臨帖寫字,還說起楊度用三萬元買《韭花帖》送給她做見面禮的事。白副司長當場拿出一張十萬銀票來送給富金,說這是見面禮,日後還送你幾十萬做私房錢。又說愛臨帖那更好辦,乾清宮三希堂裡堆滿了乾隆爺生前喜愛的寶帖,過些日子帶你去看,只要你喜歡,我都有法子弄出來送給你。這種通天本事,令富金大為驚訝。白副司長隨即拿出八十萬銀票交給翠班主。就這樣,富金歸了白副司長,當夜他就宿在館娃胡同了。

  接連三天,白副司長為此廣宴賓客。對所有的來賓,他都得意洋洋地介紹,這新娶的如夫人,就是過去楊度寵愛的雲吉班頭號紅牌姑娘。來賓們便立即對這位白副司長另眼相看,稱讚他豔福齊天。富金得知後,心裡卻泛起一陣隱痛。

  富金畢竟真心愛過皙子,與他有過幾個月恩恩愛愛的夫妻生活。今天,當看到皙子滿臉憂鬱地來到館娃胡同時,富金的內心裡有著深深的歉疚。她以加倍的柔情和皙子說著話,關心地詢問他的身體和心情,勸他想開點。又特意問到他的家人,從李氏老太太一直問到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兒,尤其對黃氏和亦竹更問得細緻。楊度心裡很奇怪,過去富金從不問起他的家人,對於他的妻妾更是絕口不提。楊度知道這是女人與天俱來的妒心的原故,所以他也小心翼翼地不在富金的面前說起他的妻兒。然而今天,富金主動地說起這些事,他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果然,富金終於說到了正題。

  「皙子,看到報上的通緝令後,我心裡很難受。你一直不到我這裡來,我還以為你被政府抓起來了。翠媽媽也是這樣認為的,她說楊老爺坐牢去了,家產都要被查抄,虧欠雲吉班的二十萬看樣子是還不了啦。原先以為這二十萬是絕對少不了的,所以她把新起的房子規模弄得很大。現在房子起好了,欠了很多錢,就等著這筆錢來還債。翠媽媽心裡很著急,內務部的白副司長自願拿出二十萬來補這個虧空。翠媽媽感激他,要我在你坐班房的這兩年陪陪他。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了,只好答應。皙子,請你寬恕我,待你出了牢房後我再陪你。」

  富金這番話,完全是翠班主編出來教給她的。她覺得用這樣的話哄哄皙子,總比直說要好點,皙子聽了也不會太難受。說完後,富金心裡一陣悲傷,抽抽泣泣地哭起來。

  楊度聽了這話,驚愕得半天做不了聲。真正是禍不單行,一個人倒起楣來,怎麼就這樣災難接踵而來?連一個用重金贖出來的妓女都保不住了,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一時間,楊度仿佛覺得天旋地轉,渾身上下一絲氣力都沒有了。他將雙臂支在桌面上托住腮幫,勉強使自己沒有倒下去。

  富金見狀,哭得更傷心了,良心責備她不應該在此時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來。

  突然間,楊度大夢初醒。富金算是自己的什麼人呢?她本是袁克定在八大胡同裡結識的妓女,由袁轉而介紹給自己的。說是贖出來的嘛,四十萬隻交了二十萬,也沒有跟雲吉班具結。自己既然交不出那二十萬,別人代出了,她陪那人也說得過去。好比說去店鋪買東西吧,帶的錢不夠,別人錢多,那就只得歸別人,有什麼值得特別難受的呢?

  「富金,不要哭了,我不怪你。」

  就在一邊哭的時候,富金心裡也在一邊自我寬慰:這都是翠媽媽的安排,我能有什麼法子呢?白副司長出得起錢,我也只得歸他了。

  「皙子,翠媽媽說,叫那個白副司長出四十萬,把你那二十萬還給你。」

  進了鴇母手中的錢,好比送給貓嘴裡的魚,還有出來的嗎?何況那錢本是籌安會的公款,從翠班主手裡再拿出來,必定會弄得滿城風雨,到時還是會被沒收。楊度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富金也知道那二十萬翠媽媽是絕對不肯拿出來的,於是說:「那副《韭花帖》我還給你吧,你去把那三萬元換回來。」

  那副《韭花帖》早已被藍翰林的後人證實為鷹品,還值得三萬元嗎?何況那小子也早已無影無蹤,上哪兒找他去?楊度又苦笑了一下,說:「送給你的東西哪有退還的理,留下做個紀念吧!」

  富金心裡充滿了感激,自思這的確是個男子漢,可惜不該栽了跟鬥,有心留他再住一夜,又怕白副司長來了不依,便說:「皙子,我到廚房去炒兩個菜,陪你喝幾杯酒,再唱兩個好聽的曲子給你聽吧!」

  猛地,楊度想起了宋代范成大贈妾給薑夔的故事來。有一次,著名詞人姜夔將他自製的最為得意的兩首歌詞《暗香》、《疏影》送給時為參知政事的范成大。范成大讀後很稱讚,命侍妾小紅依曲而唱,薑夔自己吹洞簫伴奏。小紅歌喉清亮,婉轉動聽。薑夔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漂亮的小女子,竟然忘記吹簫了。范成大一笑著說:「你這樣喜歡她,老夫就送給你吧!」姜夔喜不自勝,連連磕頭道謝,後來又作詩道:「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這段贈妾佳話久傳文壇,被歷代文人們津津樂道。落魄到了這種地步的楊度,還羡慕著當年范老宰相的風流豪舉,心裡想:我何不寫它幾首曲子來,讓富金唱一唱,日後傳出去,也是一段故事。宰相做不成了,且湊個贈妾曲,讓後人將它與范老宰相贈小紅的佳話相提並論,也算得上一種風光。

  想到這裡,楊度強壓住心底深處的失落之痛,對富金說:「酒倒不必喝了,老歌子也不要唱了。你去化化妝,打扮得漂亮些,我在這裡寫幾支新歌子,一會兒你唱給我聽。我們好來好去,就這樣分手吧!」

  富金聽後,心裡又湧出一絲悲酸,點點頭說:「好吧!」

  廳堂裡,楊度鋪紙蘸墨,托腮凝思,酸辣苦甜,千百種情感一齊湧上心頭,寫寫停停,停停寫寫。

  臥房裡,富金在換衣梳頭,描眉敷粉。她知道今天是與皙子的最後一次聚會了,她要裝扮得漂漂亮亮的,唱得甜甜潤潤的,以此來酬謝皙子幾個月來對她的疼愛,來略為彌補點自己的過錯。

  半個時辰後,楊度的歌詞寫好了,富金也裝扮停當了。她捧出一把月琴,光彩鮮亮地坐在楊度的對面,看了看歌詞後,她挑了一個最為哀婉纏綿的調子配上。

  「唱吧,富金,人生能有幾回歡樂,咱們來個歡樂而別吧!」楊度硬起喉嚨說著,努力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

  富金滿眼淚水,輕輕地點點頭。隨著一陣柔軟的琴聲響過,館娃胡同宅院裡飄起了富金繞梁不絕的歌聲:

  生長姑蘇字小紅,每歌紅豆怨無窮。落花自與枝頭別,不任花枝只任風。

  楊度端起茶杯,注目望著富金,眼前唱曲的,正是又一個傳名千載的姑蘇小紅。富姑娘,寬心去吧,惡風吹來,一朵嬌嬌小小的花朵還能抵擋得住嗎?

  折花隨意種雕闌,驀地秋風起暮寒。不信興亡家國事,果然紅粉盡相關。

  過去讀《長恨歌》,讀《桃花扇》,多少次為紅粉與國家之間的奇異相關而感慨啼噓,想不到今日我楊皙子又為國亂香銷添一個活生生的例證!

  啼罷無端說舊盟,旁人窺視淺深情。莫因別後悲淪落,猶念天涯薄幸人。

  楊度放下茶杯,想起當初與富金說過的話:有朝一日做了新朝的宰相,要仿效漢武帝為陳皇后金屋藏嬌的故事,建一座既豪華又清幽的香巢。可而今,自己竟然與「淪落」「薄幸」聯在一起了。世事風雲變幻,人生禍福難測。唉!

  合浦還珠事已難,飄蓬分離兩悲酸。此行記取煙波路,歲歲年年夢往還。

  富金唱到這裡,語聲哽咽,淚流滿面。她再也唱不下去了,丟掉月琴,撲到楊度的懷裡,大聲嚷道:「皙子,皙子,我們還有團聚的一天嗎?」

  楊度也禁不住流下淚水來。他撫摸著富金滿是首飾的頭髮,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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