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 |
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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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姬把一大包路上吃的點心送給公公。老人接過,傷感地說:「叔姬,我這次離開北京回湘潭,說不定就是我們翁媳之間最後一面了。」 叔姬忙說:「你老人家怎麼說這樣的話?硬硬朗朗的,有一百歲的壽哩!」 「我也不想活那麼久。」王闓運搖搖頭說,「我對你說句心裡話,在四個兒媳婦中,我最疼愛的是你,想必你也知道。」 叔姬點點頭,眼圈有點紅了。 「代懿不爭氣,沒有出息,他配不上你,這點,爹心裡明白。」王闓運的語聲有點哽咽了。「不過,代懿心不壞,他是實心實意對你好的。看在這一點上,也看在你們兒子的分上,我死之後,你莫和他離婚。」 叔姬的眼淚水簌簌流了下來,想起遠在湘潭的兒子,心中異常的痛苦。王闓運兩隻昏花的老眼一直盯著媳婦,盼望她表個態。叔姬本想和代懿離婚,但看著年邁的公公這副乞求之相,她終於軟了下來,心裡說:沒有辦法,這就是命!她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王闓運無限欣慰地說,「這我就放心了。」 十二號傍晚,王闓運就要離京回湘了。這天中午,楊度、夏壽田做東,在四如春飯莊為先生置酒餞行。代懿叔侄要監督行李上車不能來,叔姬身子不舒服也沒來。王闓運穿著一件棗紅色緞面開氣長棉袍,在周媽的攙扶下赴了學生的酒會。 他剛一落座,便對楊度、夏壽田說:「我老眼昏花,看字不清了,剛才路過長安街,怎麼見原來的中華門改為新莽門了。是誰主張的,改成這樣不吉祥的名字?」 新莽,在歷代史冊上都用來作為王莽創立的新朝的稱呼。王莽欺負孤兒寡婦,所建立的新朝得之既不正大光明,為時又只有短短的十五年,在歷史上是一個極不光彩的朝代。袁世凱身為前清的總理大臣,將三歲的小皇帝推翻,自己做了民國的總統,當時許多遺老遺少都將他比之為王莽。現在又要做起皇帝來,除開他的帝制心腹們外,大家都說他是名副其實的王莽了。王闓運說這句話是有意指桑駡槐,楊度、夏壽田這樣的聰明人如何能不明白?他們也不好責備老師,便只得賠著笑臉。楊度招呼著老師坐好。 夏壽田說:「你老看錯了,那不是新莽門,那是新華門,總統府已更名新華宮,故大門也相應改為新華門。」 「哦,哦,是這樣的。」王闓運接過茶房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擦眼睛,說,「我是老不中用了,這大的字都看不清了。」 夏壽田說:「你老很康健,我們還不知活不活得到這個歲數,即使活得到,怕也是耳聾眼花走不動了。」 一這幾句恭維話,讓湘綺老人很高興。普天下的女人都喜歡別人說她漂亮,普天下的老人都喜歡別人說他身體好,這大概是有人類以來便有這種心理,千秋萬代都不會改變的。 老人興致高漲起來,說:「早些日子廣鈞對我說,梁士詒的門人把慰庭家的世系考證清楚了,說他是袁崇煥之後。你們聽說嗎?」 楊度搖搖頭。 夏壽田說:「是梁士詒的幕僚張滄海查出來的。他找到了證據,說袁崇煥遇害後,第三子為避難從東莞遷到項城。從此有了項城袁家,所以總統為袁崇煥之後。張滄海並建議尊袁崇煥為肇祖原皇帝,建立原廟。又說三百年前,滿清因行間害袁氏而奪漢人天下,三百年後清室因立袁氏而將天下歸給漢人,所以總統登大位是天意。」 王闓運冷笑道:「慰庭自己認可了?」 夏壽田說:「總統說,立原廟,上尊號,留待他日,目前以配祀關、嶽較為得體。」 王闓運搖搖頭說:「慰庭這小子真是昏了頭,竟然亂認起祖宗來了。他老子和我相處的時候,只吹噓他家是袁安之後,以四世三公為榮耀。袁安是汝陽人,與項城相距不遠,還挨得上邊,所以我沒有揭穿他,讓他去吹牛。慰庭連他老子都不如,廣東的東莞和河南的項城相差幾千里,說什麼遷徙云云,真個是胡扯。是袁崇煥的後人就可以做安穩皇帝了?」 楊度聽了老師這番話,臉上澀澀的,很不自然。 誰知老人喝了幾口酒後,談興甚好,又笑著說:「馮夢龍的《笑史》上有一則笑話,你們看到沒有?」 楊度忙問:「什麼笑話,先生說給我們聽聽。」 王闓運抹了抹滿是鬍鬚的嘴巴,說:「那一年陳嗣初太守家居無事,有一個慕名者來訪,自稱是林和靖的十世孫。陳嗣初笑了笑沒有做聲。說了幾句話後,他取出《宋史·林道傳》來,叫客人看。那人讀到『和靖終身不娶,無子』這句時臉紅了,起身告辭。陳太守說慢點走,我送一首詩給你:和靖當年不娶妻,如何後代有孫兒?想君自是閑花草,不是孤山梅樹枝。」 滿座大笑。王闓運即席發揮:「袁崇煥根本無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又哪裡會拱出個第三子遷項城的事來?如此說來,袁慰庭不也是閑花草了嗎?」 「新莽門」、「閑花草」,八十多歲老人的創造力聯想力之強,令楊度由衷佩服,不過他也很納悶:為何親自將帝王之學傳授給自己的先生,現在竟然如此反感帝制,如此揶揄即將登位的年侄總統呢?一定要請他將心裡話都倒出來。 楊度想到這裡,雙手舉起手中的酒杯,起身說:「先生,我敬你老一杯,祝一路順利回到雲湖橋。」 王闓運坐著不動,只是把杯子略舉了一下說:「我抿一口,領了你的情,你坐下吧!」 楊度坐下後說:「先生,你老今晚就要坐車南歸了,學生今後想經常求教也難了。有一件事,學生心裡一直不十分明白,請你老賜教。」 王闓運放下酒杯:「什麼事,你說吧。」 「先生,」楊度莊重地說,「二十年前,學生從京師罷第回鄉,和午貽一起拜在先生門下,先生將王門的最高學問帝王之學傳授給學生。從那時起,一直到光緒二十八年首次東渡日本止,八年期間,學生追隨左右,刻苦鑽研,在先生親炙下漸漸走進帝王之學的堂奧。先生對學生期望甚高,而學生也自以為得了先生的真傳。後學生再次東渡,在日本又一住四年,努力學習西學。學生將先生所教和東瀛所學冶熔匯合,終於確立了君主立憲的信仰,雖在辛亥年受潮流所迷而有過動搖,但這幾年隨著中國政局的變化,對君憲信仰更趨堅定。學生正欲將一生學問付之實踐,既可導中國入富強之路,又可將先生平生抱負變為現實。學生本企望在此關鍵時刻能得到先生鼎力支助,卻為何先生反而對此事表現冷淡,甚而反對呢?學生心裡頗有點委屈之感。學生是寧可遭事業不成之責,也不願負背叛師門之罪。望先生鑒此誠心,為學生拔茅開塞,撥霧指迷。」 王闓運伸出一隻乾瘦的手來,緩慢地梳理著已全部變白了的稀疏鬍鬚、注目看著周媽將棗泥和肉末一匙一匙地舀進他面前的瓷碟中,長久不開口,席上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皙子把話說得這樣鄭重。」沉默一段時間後,王闓運滿是皺紋的臉上微露一絲笑意,終於開口說話了。「你們難道沒看到這半年多來,我是如何辦國史館的嗎?」 楊度、夏壽田都覺得先生雖然沒有接觸到剛才的提問,但顯然他的這句話將會引出一段有趣的內容,於是以極大的興趣聽著。 「你們知道我是如何處世的嗎?老子說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莊子說樹大木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仿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和光同塵,逍遙無為,這是老莊處亂世之方。千百年來,此方顛撲不破。唉!」王闓運歎了一口氣說,「也怪我過去關於這方面的學問沒有對你們講過。」 王闓運用筷子挑起一點棗泥在口裡細細地嚼著,說:「我王某人其實有兩門最高學問,即帝王之學和逍遙之學。世事可為則奉行帝王之學,世事不可為則奉行逍遙之學,用漢儒仲長統的話說就是,逍遙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責,永保性命之期。二十年前,你們都還年輕,老夫雖然年過六十,早已奉行逍遙之學,但仍對尋覓帝王之學的傳人癡迷不悟。故對你們,尤其是皙子,總是導以帝王之學,不言逍遙之學。畢竟帝王之學功在天下蒼生,逍遙之學只為一己之葆真養性而已。現在看來,倒是我應該多給你們傳授些老莊養生全性的學間了。可惜我又要回湖南了。」 夏壽田說:「不要緊,總統批示的是准你老回家過年。如果你老願意,過年之後天氣暖和了又再來;即使不來,我們明年再請假回湖南,那時再聽你老傳授老莊的學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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