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 |
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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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務總長朱啟鈐也不甘落後,他乾脆辦起了一個名曰大典籌辦處的組織,公然操辦起籌備登極大典的各項事宜來。皇帝龍袍在日夜趕制,皇后、皇妃、皇子、公主的袍服也在趕緊設計之中。瑞蚨祥的孟老闆打出五十萬元的紅包來,上自朱總長,下至走腳跑腿的職員一一打點遍,把所有宮廷吉服製作的業務全部攬了過去。當年那個氣死八指頭陀的禮俗司白副司長則用重金買通總長,包辦了燒制宮中御用瓷器的任務。他藉口用前代瓷器為藍本,將原清廷文華殿中所藏的不少珍貴古代瓷器運出,在江西景德鎮燒制了大批宮中日常使用的瓷碗、瓷杯、瓷磚。以後他又將宮中原瓷器賣給洋人。這位白副司長由此發了橫財。 至於總長朱啟鈐更是獲利無數。朱啟鈐的第三個女兒是個追逐時髦喜好招搖的人,仗著父親的權勢,在京師極為活躍,儼然為輕薄女郎的領袖。在朱三小姐的帶領下,一批宮家女公子爭豔鬥侈,競尚奢靡。袁世凱對這種風氣看不慣,暗中授意肅政廳批評。於是肅政史夏壽康秉承旨意,上了一道名日「奏為朝官眷屬婦女冶服蕩行越禮逾閑,宜責成家屬嚴行管束,以維風化而重禮制事」的呈文。袁世凱原擬借此整飭宮府,卻不料被王闓運看中,引作自己離京避禍的護身符。 王闓運一到京師,便對袁世凱貌似禮遇、其實冷淡的態度所不滿,採取一種玩世不恭的對策來辦國史館,後又遇到國史館經費不能按時發足的尷尬局面,加之宋育仁無故遭遣等事,他的心情很不偷快。前向周媽母子私自用餉銀賭博牟利惹出案子來,王闓運更是惱火。眼下京師為復辟帝制事鬧得沸沸揚揚,而出頭操辦此事的人,又是自己寄與厚望的學生。王闓運坐在國史館裡冷眼看世界,越看越不對味。他曾經叫代懿把楊度找來,希望學生不要走得太遠了。楊度對帝制成功信心十足,並慫恿老師以耆宿碩望的身份帶頭上勸進表。湘綺老人對此啞然失笑。 在王闓運看來、帝制已不可能再復辟,袁世凱也將當不成皇帝,而他又不能勸說這個年侄總統回心轉意,甚至連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學生都不能懸崖勒馬,再加之這個國史館長做得如此窩囊。既然這樣,還留在京師做什麼,不如回到雲湖橋去,眼不見心不煩,豈不安寧多了。何況近來身體也常有不適之感,已是八十四歲的人了。古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隨便哪天都有自己去的可能,何苦要雙腳伸直在京城,讓兒子們費盡千辛萬苦再運回老家? 一想到死,湘綺老人心裡又不平靜起來。八十餘年人生歲月,轉眼就將這樣過去了。「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真正是一點不假呀!雖說是學富五車,著作等身,桃李滿天下,詩名傳海內,但老人平生的志向豈在此!安邦定國,拯世濟時,像管仲那樣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像魏徵那樣輔佐賢君整治世道,那才是他的人生抱負、處世理想。然而生不逢時,一次次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好不容易為帝王之學找到了一個志大才高的傳人,而這個門生卻又天性沉穩不足躁競有餘,更重要的是他也沒有碰到一個好的時代,沒有遇上一個可成大事的非常人物。 帝王已被推翻,想恢復帝制的人又不得其時不得其人,看來帝王之學永遠只能是一門束之高閣的學問了。「哎!」湘綺老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賴三送來一封家信。這是大兒子代功寫來的。信上說,湘綺樓遭了秋雨,又添了不少罅漏。這兩天天氣好,齊白石正帶著幾個木匠泥瓦匠在修理。又說《春秋諸侯表》一書終於完成了,等父親審訂後擬請人雕版印刷。 看完信後,湘綺老人又增一番感慨:還是齊磺這人本分厚道,已經是出了大名的畫師了,仍不改木匠本色,空閒時總是拿鋸握刀地做細木活。自己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在老師的面前依舊是謙卑恭侍,不像皙子這樣自以為可以做宰相了,老師的話也聽不進了。先前總以為楊皙子、夏午貽這些人是光大師門的高足,看來,真正成就一番大事業的,或許還是這個木訥其外靈秀其內的齊木匠! 《春秋諸侯表》一書終於成功了,也虧代功多年來孜孜不倦的努力。這個題目是他給兒子出的,本來他自己可以寫,但他有意讓給兒子,希望兒子寫成這本書,並通過這本書的寫作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學路數來。湘綺老人很高興,兒子總算爭了氣。代懿、良兒這幾個月也都有進步。兒孫們向學上進,這是垂暮之際的湘綺老人惟一的自我安慰了。 前幾天,老友吳熙從湘潭城裡寄來一封信,對他開玩笑說,四十多年前,曾侯去世時,你送的挽聯曾襲侯不願掛出來,然而上千副挽聯沒有一副有你的實在公允。現在我也給你寫了一副挽聯,也有不恭之處,但自認為恰如其分,想趁著你未死之前過過目,點個頭,好讓代功他們掛出來。挽聯是這樣的:文章不能與氣數相爭,時際末流,大名高夀皆為累;人物總看輕宋唐以下,學成別派,霸才雄筆固無倫。 湘綺老人輕輕地讀了一遍,淺淺地笑了。挽聯的確做得不錯,氣勢奔放,評價也客觀,不愧為出自相知多年的好朋友筆下。老人一生寫過數不清的挽聯,對於平民百姓,他不惜說幾句好話,掙得死者家屬的歡心,但越是對那些名大位高的人物,他越是慎重對待,力求實事求是,不媚不謅。所以他的挽聯自成一格,高標時俗。老人自信,就憑那些挽聯,他的名字也可以傳下幾十百把年。 他知道自己一旦作古,親朋好友、門生故人的挽聯也會不少,但此中能有幾副挽得恰到好處就難說了,不如自己生時先來挽一下,也算是對這個世界作個最後的交代。 湘綺老人端起銅水煙壺抽起來,半眯著眼睛認真構思。他沒有半點自挽的悲哀,心中充塞的是詩人的才氣和志士的執著。他要向世人說出自己作為逝者的遺憾和對來者的殷切期許。他終於放下銅水煙壺,拿起玉管羊毫在白紙上寫出兩行字:春秋表已成,幸賴佳兒傳詩書;縱橫計不就,空余高詠滿江山。 昨日又傳出風聲來,說明年元旦將舉行登極大典,所有政府官員、參政、大夫以上者皆須稱臣上頌表,並到太和殿行三跪九叩之禮。王闓運實在不願給那個年侄總統行君臣之禮,他急著要尋一個理由立即辭職南歸。今天看到政事堂公佈夏壽康這道整飭官眷風規的呈文,耄耋老翁突然來了常人不及的靈感。他想起「君子不苟潔以罹患,聖人不避穢而養生」的古訓,決心效古之自愛者以穢德自掩的故事,將夏壽康這道呈文借來為己所用。他思索了一下,提筆寫了一份辭職書: 呈為帷薄不修婦女干政無益史館有玷官箴應行自請處分祈罷免本兼各職事。闓運年邁多病,飲食起居需人料理,不能須臾離女僕 周媽。而周媽遇事招搖,可惡已極,至惹肅政史列章彈奏,實深慚恧。上無以樹齊家治國之規,內不能行移風易俗之化,故請革職回籍, 以肅風紀。 寫完後他又看了一遍,自己還滿意。前幾天《日知報》載文諷嘲他將國史館大權拱手讓與周媽,現正好以此為由,離開這座烏七八糟的京城。承認有玷官箴,諒那個年侄總統既不好指責又不能挽留。 他把周媽喚進來,要她三天之內將行李準備好,以便回湘潭去。 周媽驚問:「老頭子,宮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去?」 王闓運笑著:「這官做得有什麼好?」 「又不要做事,又能支薪水,還能給我們母子郎崽謀一份收入,到哪裡去找這樣的官做?」 周媽擠眉弄眼神秘兮兮地說:「老頭子,你知道嗎,滿城都在傳說總統明年要做皇帝了,要大赦天下,大賞功臣。你是他的年伯,說不定他要封個侯給你哩!」 王闓運見這個村婦愚昧得可愛,便笑著說:「好哇,我們先回湘潭過年,過了年後再來北京討封吧!」 周媽笑逐顏開地收拾東西去了。 行裝且由周媽去整理,自己可不必管,但館務總得交待一下吧。他又提起筆來,擬了一個條諭:本館長有事回湘,館中事務擬令門人楊度代理。如楊不得暇,則請曾老前輩代理;如曾老前輩不暇,則請柯老前輩代理;如柯老前輩不暇,則請顏老前輩代理。好在無事可辦,誰人皆可代理也。此令! 停下筆後,他自己也不覺失聲笑了。語句看起來有點調侃的味道,但每個字都落在實處。楊度身為副館長,當然應該代行館長職務。但楊度現在忙於扶袁世凱登基,哪有時間過問國史館這個冷曹,那自然只得請曾廣鈞、柯劭忞、顏念淵等人代理了。曾、柯、顏都是光緒朝點的翰林,比自己欽賜的翰林早好幾科,不稱他們為老前一輩稱什麼?至於「無事可辦」一句,更是大實話。 代懿要守著叔姬,盼望她回心轉意,不願跟老父回家,良兒也不想離開繁華的京城,王闓運只得帶著周媽母子郎崽回去。他原打算悄悄地一走了之,不想與楊度、夏壽田告別,但他的辭呈既要送給總統,就自然不能瞞過內史夏壽田。夏壽田將此事告訴楊度,楊度也深為奇怪,兩人一齊來勸說老師收回辭呈。但王闓運去志已決,斷不改變,他們也無可奈何。 於是叔姬也來看望公公,叮囑老人家一路多多保重。王闓運見代懿、叔姬總不能和好如初,心裡老結著一個疙瘩。當後來他得知午貽常去槐安胡同,又聯想到午貽至今仍單身一人,並不接夫人兒女來京師,老人猛然間悟得了什麼。他本想就此事問問叔姬本人,但他太疼這個才華少見的媳婦了,不忍心刺傷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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