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五五


  「主要的呢?」

  「到時再告訴你吧!」袁克定神秘地一笑。「咱們坐車進城吧,我明天要採取緊急行動。」

  第二天,一個兇神惡煞般的漢子推開六國飯店嚴修的住房,對這位斯斯文文的教育家厲聲訓道:「我奉袁大公子的命令警告你,你在總統面前大放厥詞,干擾國策,已犯了大錯。若還要在北京作亂的話,大公子決不會輕易放過你。」

  說完也不留下名字就走了。

  嚴修先是嚇懵了。待人走後,他細細一想:這是袁克定派來的人無疑,因為不行帝制,他就不可能當太子,所以要遷怒於我。哎,原是為了他們父子好,想不到反而恩將仇報,何苦來哩,讓他們自作自受吧!嚴修悄悄離開六國飯店,望著宮殿巍峨的中南海歎道:「袁慰庭呀袁慰庭,你一世英明,可惜栽在自己的親生兒子手裡!」他匆匆搭午班車回天津去了。

  與此同時,中南海居仁堂總統辦公室裡,袁氏父子正在密談。

  袁克定對他父親最為清楚,十省國民代表會議的表決固然給他帶來欣慰,但嚴修一席話給他造成的心病,不是這帖藥可以徹底醫治好的。袁世凱最看重的是洋人的態度,洋人中他又迷信德國、英國和日本。德皇威廉二世關於帝制的建議是他動心的起因,與英國公使朱爾典的親密友誼,使他相信可以通過朱爾典得到英國政府的幫助。對於日本政府所提出的二十代條無理要求,委屈接受的最終目的也是為了換取這個東洋強國的支持。德國現正忙於打仗,自顧不暇,無心管中國的事,這是袁世凱所知道的,近一段時期,他關注的是英國和日本對此的反應。袁克定的手裡正是擁有此法寶。

  一件是德國駐英國使館代辦,袁克定那年在德國治腿病時所結交的好友施爾納,日前給他的一封私人信件。他拿出給父親看。袁世凱不識德文,叫兒子把大意講一下。袁克定說,施爾納的信是這樣寫的:英國國會議員向外交部提出責問,說外交部對華政策不妥,不應插手中國目前關於共和與帝制之爭。外交部發言人說,袁世凱的中華民國政府是得到人民擁護的合法政府,它正面臨著國體重新選擇的問題,大英帝國政府嚴守一貫的立場,即尊重他們的選擇,政府沒有今後也不會插手其間。

  袁克定告訴父親,施爾納通報這個情況後指出,這是英國政府支持中國改行帝制最明朗的外交語言。果然,袁世凱聽了這話後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第二件是前兩天收到的來自日本的《東京日報》。袁世凱在朝鮮十二年,略識日文。他拿過報紙自己看。頭版頭條登的是日本首相大隈重信最近對新聞界的講話。大隈重信說:中國國民的政治思想極為貧乏,對於究竟應該實行君主制或共和制,均在所不問,只要國內和平生活安定即可滿足,因而大多數人民對於恢復帝制事必不反對。又說袁世凱不失為中國現代一大偉人,其皇帝自為,任何人亦不致引以為怪。

  德國代辦的信和日本首相的講話給袁世凱一顆定心丸。他對兒子說:「英國、日本的支持是至關重要的。不過,嚴范孫先生的勸告也有道理。我今天上午已命楊士琦去參政院宣讀了我就時局對全國的宣言,其中主要說的就是國體一事。這是宣言的副本,你可以看一看。」

  袁克定拿過副本迅速地瀏覽了一遍。大部分話都是老生常談,實質性的話只有幾句:「改革國體,經緯萬端,極宜審慎,如急邃輕舉,恐多障礙,本大總統有保全大局之責,認為不合時宜。」

  「父親,」袁克定說,「兒子以為這不礙事。宣言盡可公之於報端,到時各省都一致投票表決贊成帝制,那時父親再發表一個宣言,說俯從民意,順應輿論,不得已勉為其難做皇帝就是了。」

  袁世凱的顧慮基本上打消了,他吩咐兒子:「你們去辦吧,要多注意國際動向。」

  有了父親這句話,袁克定的氣勢更壯了。他想:嚴修的話只是對父親當面說的,影響不大,影響大的是楊士琦在參政院代讀的時局宣言。如果此時不表示一個破釜沉舟的堅決態度,那麼籌安會、請願聯合會以及各省的心腹們便會由懷疑而產生動搖,由動搖而導致分裂,即將到身的龍袍便會給吹走。不行!必須消除不良影響,鼓舞士氣,乘勝奮進,直到把中華帝國建立起來為止!」

  第二天,袁克定召集楊度、孫毓筠、梁士詒、張鎮芳等人在北海離宮開會。袁克定在會上慷慨激昂地說:「中國辦共和辦了四年,弊病叢生,國不安寧,有識人士在碰壁後終於明白君憲才是中國真正應當選擇的國體,籌安會諸君子發起學術討論,經過辯論,道理越來越清楚。請願會諸君子發動京師各界及普通百姓行動起來,為請求君憲早日實行而敦促政府諸公。各位都很辛苦了,都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不料在我們並力奮進之時,有心懷叵測之徒攻擊君憲,危言聳聽,企圖混淆是非,擾亂視聽,死命保住共和僵屍。這些人不惟是總統的敵人,也是我們全體人民的敵人!」

  袁克定說到這裡,氣上胸頭。他站了起來,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支在精光閃亮的德國造不銹鋼拐杖上,左手揮舞著:「楊士琦在參政院代讀的宣言,不是對君憲制的否定,而是總統對我們的告誡。告誡我們要審慎,不能輕舉妄動。大家要理解總統的心情。總統受全民所托,肩負國家的安全,這副擔子有多麼沉重!何況國體是一國之本,牽涉到全域,不僅於我們自己切身有關,而且世界各國也都在密切關注著。總統怎能不慎而又慎?」

  楊度、孫毓筠不住地點頭,梁士詒沉著臉,張鎮芳悠閒地抽著雪茄,其他人都懍然聽著。

  「所以,大家不要被宣言書上的話所疑惑,以為總統改變了主意。我明確地告訴各位,總統昨天親口對我說,他是全國人民的公僕,他尊重全國人民的意願,倘若全國人民都要求實行君憲,都要求他做皇帝的話,他一定要接受這個意願,改行帝制,親登大位。」

  楊度臉上露出了笑容,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氣。

  袁克定加大嗓門繼續說:「我告訴大家兩個好消息,一是已有十個省打來了電報,這十個省的人民一致贊成君憲,擁戴總統登位。二是英國政府和日本政府都有權威講話,支持中國自己的選擇,不干涉中國內政。」

  「哦,原來他手中的法寶是英日兩國的支持!」楊度明白了袁克定最終說服父親回心轉意的原因,他的心更加踏實了,決定明天就去把富金贖出來。雲吉班的翠班主把富金當作一棵搖錢樹,又見楊度是個出手大方的大紅人,開價要四十萬銀元。楊度一時拿不出一這多錢,八十萬的籌辦經費頂多只能挪用十五萬,再七湊八湊可以湊出五萬。翠班主說楊老爺馬上就要做宰相了,先拿二十萬把富金帶出班,當了宰相後再交二十萬。開會前楊度還在猶豫,萬一帝制辦不成,今後二十萬何能補齊,不如暫不贖。現在他已下了決心,明天上午先交二十萬,把富金從陝西巷接出來,既兌現了諾言,又能天天和她在一起。宰相美人,全歸了自己,其樂何比!

  這時,胖墩墩的張鎮芳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走上前遞給表侄,說:「克定,你看看,這是早兩天在請願會裡發現的匿名信。」

  袁克定接過看了一下,臉色立即變得鐵青。他將信撕碎摔在地上,厲聲叫道:「這一定是革命黨弄的鬼,不要被他們嚇唬住!說什麼若行帝制沒有好下場,取消帝制,就可保袁氏子孫無事嗎?一派胡言亂語!帝制已到了這個地步,誰要是能擔保取消帝制袁氏家族永遠沒有危險,則姓袁的不做此皇帝!」

  說著,袁克定瞪大眼睛盯著大家,又揚起手中的鋼拐杖吼道:「試問,誰能擔保?」

  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知說什麼為好。

  袁克定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今天乾脆使點絕活出來,讓那些反對帝制的人心裡也有個怕懼。他將鋼拐杖朝青磚地狠狠一戳,叫道:「我袁克定改帝制是改定了,誰也不能阻擋。哪個敢來試試,我就這樣對待他!」

  說完,猛地提起拐杖走到窗戶邊,將窗戶上的五彩玻璃一塊一塊地捅碎。破碎的彩色玻璃片掉到青磚地上,發出一陣陣使人心悸的聲音。大家都被大公子此舉給鎮住了。

  張鎮芳走過去,拉住他,以表叔的身份勸道:「克定,不要生氣了。革命党都是無賴之徒,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誰知張鎮芳越是勸,袁克定越是來勁。他推開表叔,抄起桌上那只一尺多高明代弘治年間燒制的青花瓷瓶,朝著對面那座大穿衣鏡擲去,嘴裡嚷道:「革命党無賴,老子比你還無賴!」

  隨著嚷叫聲,離宮裡發出「哐啷」一聲巨響,明代傳下的瓷瓶和日本進口的穿衣鏡同時變為粉碎。帝制心腹們都嚇得顫抖抖的。

  楊度與袁克定相交近十年了,一向都以為這位大公子溫文爾雅,沒有想到他發起怒來也有這等霹靂手段。是的,外柔內剛,剛柔相濟,才是做大事的材料,袁克定人才難得。與別人的顫慄相反,籌安會的理事長對未來的太子投射的是讚賞的目光。

  北海離宮會議澄清了帝制派心腹們的疑慮,大大增強了他們成功的信心。

  楊度和籌安會諸人關起門來,開始草擬各種詔書。

  梁士詒和請願會的同仁們則大籌資金,並走入社會,廣為發動各界組織各色請願團,士農工商自不必說了,就連下九流也不一放過。繼鹽商、酒商、布商、珠寶商請願團成立後,京師乞丐請願團、娼妓請願團也堂而皇之地舉起小旗子在大街上遊行,表示擁護帝制,擁護袁皇帝,令過路行人掩口曬笑不止,酒樓茶館又增添了絕好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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