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五四


  袁世凱送走嚴修後,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坐了很久。天快黑時,他誠懇地對夏壽田說:「嚴范孫是我的患難之交。他一生研究學問,致力教育,人品正直,不慕名利。別人的話我都可以不聽,他的話我不可不聽。午貽,看來籌辦帝制的事要停下來。」

  夏壽田聽了,半晌作不得聲。他第一個想法是要把總統的這個思想轉變馬上告訴楊度。

  次日上午,夏壽田在南海邊小石子路上遇到政事堂秘書長張一麟。張一麟悄悄地把夏壽田拉到一棵老槐樹下說:「楊皙子是你的好朋友,你要他趕快停止籌安會的事,總統昨夜心裡很亂。若楊皙子硬要逼他下火坑,一旦出了事,楊首子就準備做晁錯,以一人頭謝天下吧!」

  夏壽田驚道:「有這樣嚴重嗎?」

  張一麟說:「怎麼沒有,你以為我是在嚇唬他?楊皙子現在是熱昏了頭,連袁寒雲的小妾都不如,她的頭腦還清醒些。」

  夏壽田聽出他的話裡有話,便問:「仲仁兄,你聽說袁府出了什麼事嗎?」

  「我告訴你一件事吧,袁寒雲的小妾薛麗清前兩天離開了袁府。」

  「就是那個唱昆曲的戲子嗎?」夏壽田說,「聽人說,她長得很漂亮。」

  「她不但漂亮,還給袁寒雲生了個兒子。」張一麟壓低著聲音說,「袁寒雲將薛麗清帶進袁府。剛開始薛麗清覺得這是過去帝王住的地方,很稀奇,住了一年後她厭倦了,因為府裡只有規矩沒有生氣。上個月,袁寒雲詩興發作,寫了一首名為《感懷》的七律。」

  夏壽田問:「詩是怎麼寫的?」

  張一麟略為想了一下後吟了起來:「乍著微棉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塞雁掩孤月,西去驕風動幾城。駒隙留身爭一瞬,蛩聲吹夢欲三更。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詩寫得不錯。」夏壽田贊道。

  「於詩是寫得不錯,但禍事接著就來了。」張一麟向前後左右望了一眼,見四處無人一,才繼續說,「這詩傳到芸台的耳中,芸台說寒雲這首詩是譏諷父親的。」

  「怎麼會是譏諷總統的呢?」夏壽田不明白。

  「芸台說,要害在最後兩句。最上層是什麼,不就是皇帝嗎?莫到最上層,就是要袁家莫做皇帝。理由是高處多風雨,隱喻政局不穩。芸台到總統面前一挑唆,總統生氣了,將寒雲禁閉半個月。薛麗清說,還沒有登基做皇帝哩,親兄弟之間就起壞心眼了,倘若有朝一日大公子登了位,那還有克文的命嗎?自古來皇子內部的殘殺比普通人還厲害,不如早點離開為妙。薛麗清就這樣離開了中南海。你去告訴楊皙子,把皇帝捧出來後,不但對中國有害,可能對他自己也不利。」

  楊度聽完夏壽田這段詳詳細細的敘述,嚇得心驚肉跳。

  夏壽田說:「昨天我找了你一天不見人,今天一大早就到槐安胡同去找你。叔姬說你多時不回家了,就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叔姬說:「哥,袁克定與袁克文的衝突,不就是當年曹丕曹植的舊事重演嗎?伴君如伴虎,還是離他們遠遠的為好。」

  楊度木然坐著,不發一聲。

  夏壽田說:「你看如何辦,要不要先去找一下克定。我只請了半天假,我要回總統府去了。」

  楊度說:「謝謝你了,你回去吧,我再想想。」

  又對妹妹說:「你也回去叫大家放心,我是不願做晁錯的,也不會再到日本去。」

  待夏壽田和楊莊走後,楊度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腦子裡緊張地思考著。

  這幾年與袁世凱接觸多了後,楊度漸漸看出袁世凱原來是個官場上最好的戲子,他可以將與內心深處截然相反的神態表演得真誠動人,不露半點破綻。關於帝制,他先後對馮國璋、張謇等人所表示的態度就是屬￿此類的傑作。而夏、張所說的這兩天袁世凱的心思紛亂,楊度相信,這很可能是表裡一致的反映,也就是說,嚴修以其品德和雄辯打動了袁世凱。袁很有可能會接受嚴的勸告。倘若如此,這幾個月的心血就白費了。新朝宰相也便沒有了,多年來鑽研的帝王之學再次變為泡影,不但將給歷史留下一段遺憾,而且還會給後人增添一個笑柄。應該讓袁世凱信心堅定地把帝制推行下去,不能因嚴修的幾句話就改變了主意。楊度想到這裡,霍地起身,要去面見總統,陳述自己的政見。

  但就在掐滅煙頭的瞬間,他又猛然想起,萬一帝制遭到普遍反對,袁世凱一定會推卸責任,拋出替罪羊,那麼自己就會真的成為晃錯。他頹然坐下,又慢慢地重新點燃一支煙。他默默地抽了很久,最後決定採納夏壽田的建議,把這個情況告訴袁克定,由大公子出面去勸說乃父。對!這是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袁克定此時正在小湯山。楊度雇了一駕兩匹馬套的快車,風急火燎地趕到小湯山。當他把這個突變慌慌張張地告訴袁克定時,不料袁大公子淡然一笑地說:「皙子,不要緊,我自有辦法保證家父不會改變主意,該做的事,你們依舊去做。」

  看到袁克定這副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情,楊度的情緒頓時安定了許多,便把年號和改名的事簡略地說了下。袁克定高興地說:「『洪憲』這兩字做年號很好。有人對我說,用文定或武定,我對他們說,現在是商量大總統的年號,輪到我登基時,再用『定』吧!」

  說罷大笑起來,楊度也跟著笑了,心裡想:袁克定這樣能沉住氣,看來是個幹大事的人,莫非他真有儲君的福分?

  袁克定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紙來,對楊度說:「你看看吧,這是幾個省國民代表大會打來的擁戴電。」

  楊度接過來一一翻開看。這些擁戴電是湖南、湖北、山西、雲南、浙江、安徽、黑龍江、河南、廣東、江西十個省的國民代表大會打來的,一致表決擁護帝制,取消共和。看到這些電報後,他心裡更加安定了。籌安會成立尚不到兩個月,就有差不多一半的省以全省人民的身份支持君憲制一,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現象。難道這十個省的人民的意志,還抵不過一個書生的議論嗎?怪不得大公子穩坐釣魚船!

  不過,當他仔細欣賞這些電文時,卻有一絲不快湧上心頭。原來,這十份電報的結尾都是相同的:「謹以國民公意,恭戴今大總統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並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十份電報全都以這四十五個字為結束,一字不差。顯然,這是照抄不誤的一段公文。這段公文是誰發下去的呢?是梁士詒的國民請願會,還是袁大公子本人?楊度深以此種做法不妥。這些都是歷史檔案,倘若後人查閱起來,豈不露出了馬腳?這明擺著是由上而下的命令,而並非由下而上的請願嘛!

  袁克定全然不把這點當作一回事。他笑道:「怪不得你的老師說你是書癡。這些東西留什麼檔案,到時付之丙丁,一把火燒了省事!」

  楊度總覺得不妥,但既已如此,也就罷了。他把電報還給袁克定,說:「這就是你保證總統不改變主意的根據嗎?」

  袁克定說:「這只是一個方面,還不是主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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