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五三


  富金說:「現在街頭巷尾的小孩子們唱兒歌,說什麼『家家門口掛紅線』,我看不如就叫『紅線』最好,聽起來順耳,而且也讓孩子們給叫熟了。」

  楊度笑道:「真是女兒家說的話,哪有朝代用『紅線』二字做年號的,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富金不服氣地說:「紅線怎麼啦,難道紅線就只有女兒家喜歡,男人不喜歡?袁大總統龍袍上的太陽還不都是用紅線一根根繡出來的?倘若他真的能像我們女兒家一樣,用紅線給國家繡出一派明媚陽光來,才是好皇帝哩!」

  蔡鍔說:「不要小看了富姑娘,她這話說得很在理。『紅線』這個字是好。不過皙子說的也有道理,年號用這兩個字的確不大方。我有個主意,用這兩個字的音,換兩個別的有派頭的字。」

  富金很高興:「蔡將軍,你說該用哪兩個字代替?」

  蔡鍔想了一下說:「這樣吧,『紅』字用副總統黎元洪的『洪』字。『線』字最好替代了,我們擁立皇帝的目的是為了君憲,乾脆用君憲的『憲』字。」

  「洪憲。」楊度念了一遍。驀地,臉上放出光彩來,欣喜地說,「松坡,你這兩個字換得最好了。『憲』字絕妙不要說了,這『洪』的意義也好極了。」

  蔡鍔說:「我只是隨便說說,不及細想,皙子是學問家,你把『洪』字朝深裡給我們講一講。」

  楊度正正經經地說:「《洪範》五行之義,為帝王建號之基。天數五,地數五,五百年後必有王者興。大明洪武開國以來至於今日,恰好合五百年之數。此五百年中,為外族與漢族消長之運。前有洪武驅胡元,後有洪秀全抗滿清,辛亥年武昌起事,由黎元洪副總統領率,而清人禪位,漢人江山光復,此大功實由袁大總統合成。今大總統改國體建年號,『洪』字乃最吉祥之義,故『洪憲』二字最好,我明天就將此二字呈獻給大總統。」

  富金快樂極了,大聲說:「若是總統採納了,皙子,你一定叫國史館的人記上一筆,就說這個年號是我和蔡將軍兩人共同取的。」

  蔡鍔趕忙說:「不要寫上我的名字,這是富姑娘一人的創造。」

  小鳳仙一直沒開口,見三人都笑得很開心,她冷冷地拋出了一番話:「你們為何這樣熱心再捧出一個皇帝出來?皇帝是開金口落聖旨的,說的話再也不能改變。倘若你們今後哪天遇上他生氣了,說聲砍你們的頭,那時我看你們如何對待。是讓他砍了算了,還是叫他收回成命?若是你們甘心做奴才,讓他砍了也算了;若想平平安安過日子的話,我勸你們最好不要捧他出來做皇帝。」

  如同一杯滾水裡掉進一塊冰,眾人的情緒驟然冷了下來。蔡鍔白了一眼小鳳仙,小鳳仙扭過臉去不睬他。楊度起身說:「好了,烤鴨也吃了,閒話也說了,我們給壽星婆買衣服去吧!」

  大家走出全聚德,進了一家俄國人開的皮衣店。小風仙的情緒立即高漲起來,她和富金興致勃勃地挑了半天,最後楊度付出一張三千銀元的支票,為小鳳仙買了一件黑褐色貂皮長衣,為富金買了一件銀灰色狐皮短衣。下午在虎丘閣吃了蘇菜,夜裡在三慶班聽了梅蘭芳的《貴妃醉酒》。

  夜深分手時,蔡鍔握著楊度的手說:「皙子,謝謝你今天給小鳳仙的生日帶來快樂。請轉告大總統,不管東南西北哪個地方有反對帝制者敢於鬧事,蔡鍔將帶兵前去征討。」

  楊度從蔡鍔硬挺的手中感受到一種真正的力量:軍人的力量。

  第二天日上三竿,楊度才醒過來,吃完早飯後,他鄭重拿起筆來給袁世凱寫了一封信。一則建議年號定為洪憲,二則建議將前清的三大殿太和、保和、中和改為體元、承運、建極。三則建議總統府改名新華宮,中華門相應改為新華門。

  正寫著,一男一女匆匆走了進來,楊度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夏壽田和楊莊。他心裡暗自奇怪:叔姬不和代懿一起,怎麼倒和午貽一起到我這兒來了?猛然間想起當年叔姬為午貽所贈宮花而病了半個月的事,難道他們之間舊情未斷?

  沒等楊度開口詢問,夏壽田神色慌急地說:「皙子,大事不好,總統改變主意了。」

  「什麼!總統改變什麼主意?」楊度已意識到是帝制事,但嘴上卻不自覺地發出疑問。

  「哥,夏公子說總統要取消帝制的打算了。」叔姬對即將五十歲的夏壽田仍用;「夏公子」來稱呼,飽含著她對銘心刻骨的初戀的一往深情。「嫂子們都說,你最好再到日本去避一避風頭。」

  這是怎麼回事?楊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他急著催夏壽田:「你快說說!」

  叔姬代哥哥給夏壽田泡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走到夏壽田身邊,溫柔地說:「你把今早在我們家裡說的話,再細細地說一遍吧!」

  夏壽田喝了一口茶,心緒平靜下來。他不時轉換目光,一會兒看著楊度,一會兒看著叔姬,將這幾天總統府裡的事敘述出來。

  大前天,他用袁世凱的專座金輪馬車將嚴修接到中南海,袁世凱在純一齋親熱地會見了這位多年不見的故友,夏壽田坐在一旁陪同,以便隨時照應。

  嚴修近六十歲了,瘦瘦的中等身材,清瘤的面孔上架一副黑邊深度近視眼鏡,給這位品行方正的教育家增添了幾分學術威嚴。他並不多寒暄,話說不了幾句便進入正題。

  「慰庭兄。」袁世凱已經做了四年大總統,這位不通世故的學究仍用先前的稱呼叫他。袁世凱抽著雪茄面帶微笑,他顯然對這個稱呼不惱怒,甚至還覺得親切。「近來我在天津常聽人說,你要廢除共和制,恢復君主制,自己登大位做皇帝了。我來見你的目的,就是要當面問問你,究竟有這事沒有。」

  袁世凱平和地說:「這都是謠傳,沒有這回事。」

  嚴修扶了扶眼鏡,說:「聽你親口否定這種說法,我就放心了。慰庭兄,說心裡話,我在一姓天下生活了五十多年,官也做過二十多年,要說再行帝制,對著新皇帝山呼萬歲,我並不反對。從我個人來說,還習慣些。」

  袁世凱笑道:「你說的是實話,我也和你一樣,對過去那一套總覺得順些,現在許多事都彆扭,做起來礙手礙腳的。」

  嚴修從袁世凱這兩句話中,已摸到了老朋友的內心世界。

  「慰庭兄,不是我當面捧你,要說做皇帝,今天中國只有你最合適。」

  袁世凱忙搖手:「范孫兄,你這話言重了。我無德無才,豈敢南面稱孤?」

  嚴修淺淺一笑:」但可惜的是,你沒有抓住好時機。」

  袁世凱停止抽煙,身子向著嚴修前傾幾分,專心聽著。

  「第一個好時機是辛亥年複出時。當時革命軍在東南數省組織政權,已奪去了滿人的半壁江山,那時排滿複漢是全國人民的呼聲。你蒙冤遭貶,隱退洹上,人心大多同情,複出之時,舉世矚目。」

  冷冷清清淒淒慘慘離京回籍的那個風雪之晨,又浮現在袁世凱的腦中。就是在那樣的時候,眼前的故人頂著巨大的壓力前往車站送行,他心裡再次湧起感激之情,因而對嚴修的話也就格外聽得人耳上心。

  「當時你擁有強大的北洋軍,又乘破漢口克漢陽之軍威,舉手之間武昌可下。奪回武昌後再揮師北上,驅逐胡虜,光復漢家山河,開基立業,建一代新朝,那是一件順天心合民意的大好事。全國擁戴,絕無異辭,即使有人不滿,也不過蝗臂當車,不堪一擊。」

  袁世凱的心動盪起來:嚴修的話不錯。南克武昌,北攻京師,號令天下,建立新朝,並非難事呀,當年怎麼啦,竟沒有這樣做,是讓共和迷住了心竅,還是不願背欺侮孤兒寡婦的奸雄的惡名?

  「當時沒有這樣做,此為失機一。」嚴修不緊不慢地繼續說,「癸醜年,正是大亂初平人心思定的時候,黃興、李烈鈞等人卻為了一黨私利挑起戰爭。你居政府合法首腦的地位,堅決果斷一舉削平了寧贛之變,底定長江,懾服四方,那時你的民望達到了頂點。倘若趁熱打鐵,改國體,踐帝位,也定然會得到萬眾擁戴。但可惜,此機又未抓住。」

  袁世凱的心再次搖盪。他後悔當年沒有強行將嚴修從天津接到中南海來,置之以三公之位,待之以國師之禮,朝夕商討國事,撥亂糾誤,也免得這樣一個好機會又白白丟掉了。

  「民國成立至今已曆四載,你多次向世界和國人表示堅決推行共和,不使帝制復辟。此種思想已深入人心。」嚴修接著說,「近聞楊度等人辦籌安會,鼓吹君憲,還玩什麼投票表決國體的把戲。這哪裡是在籌一國之治安,實在是無事生非亂國害民!楊度等人真是一批包藏禍心的蠢蟲。慰庭兄,你應像當年對待革命黨那樣,對籌安會這班人嚴厲處置,繩之以法。」

  袁世凱凝神聽著,默不作聲。嚴修有點動氣了,他又扶了扶眼鏡,歇了一會繼續說:「我只聽說自古以來建國立朝,皆舉兵以得天下,未聞以文章而得天下的。有這個先例的,只一個新莽,然很快就消亡了。現在楊度等人打著籌安的幌子,挾芸台以蒙蔽你,外人不知道,還以為這都出自於你的主意。看在我們相交二十多年的分上,我特地從天津來規勸一句:共和必不能否定,帝制決不能復辟。這不只是為中國,首先是為了你,為芸台,為袁氏子孫的平安無事。慰庭兄,我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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