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四五


  這背後的一切,只有年邁而精神依舊矍礫的館長心裡清楚。學生眼前所做的事業,正是他幾十年心血凝成的學問的重大實踐。只差一步,他本人一生孜孜以求的崇高目標,就要由弟子來達到了。本來,作為帝王之學的研究大師,作為平生以管、樂、諸葛自許的國士,湘綺老人應當為楊度今天的出息而由衷欣慰,並應全力支持。但是,他沒有這樣,他正在為學生的狂熱的行動捏著一把汗。在他看來,學生面臨的並不是成功的高峰,而是失敗的深淵!他尋思著要對這個書癡做一番規勸。

  王闓運來北京充任民國政府的國史館長已有三四個月了,這些日子裡他做了幾件事。

  一是羅致了七八名前清翰林出身的宿學,如宋育仁、柯劭忞、曾廣鈞、錢筠等人為編修,再加上五六名進士、舉人出身刻印過詩文集的為協修,這十幾個人都是他認可的人才。他將他們的簡歷上報,請總統任命。袁世凱照他的呈報全批了。其他上百個各方推薦的人物,他一概拒之門外,既不接見,也不作答覆。這些人天天眼巴巴地望著國史館的回信,既急又怨。

  二是委派辦事員。周媽為辦事員頭目,周大負責門房打掃,賴三負責採買巡夜。後來採買事多了,賴三不願再巡夜,便由周媽引來一個跋腳孤老頭子打更守夜。跋子守夜,遇到盜賊,如何追捕?這是周媽的打算。因為跋老頭不要工錢,只要有三頓飯吃就行了,周媽把這份工錢據為己有。

  三是給所有人員定薪水,給館裡定開支,然後據此造概算,每月約費九千二百元。周媽說乾脆來個整數一萬吧。於是他向財政部上報,每月需撥經費一萬元,必須在初三前送到館裡。

  辦完了這幾件事後,他就覺得無事可做了。

  編修、協修們第一次開會,大家興頭很足,紛紛表示要不辜負總統和館長的厚望信任,要把平生學問都抖出來,為修好中華民國的國史盡力。末了,大家恭請老館長談談自己的意圖及安排。

  王闓運一直咕隆隆不停地吸水煙,不說一句話,臉上時不時地露出幾許冷笑。這時,他捧著那把跟了他近一個花甲的銅水煙壺,慢慢吞吞地說:「各位老前輩,各位先生,老朽請你們來,一是因為各位都是才學滿腹的人物,我們好天天見見面,在一起談談詩文,談談學問。二是我看各位在國變之後,大多數都失去了先前的傣銀,銀錢上都很拮据,藏八鬥之才而有饑寒之迫,天道於斯文太不公。我請諸位來,是為你們支一份薪水,謀一個飯碗。」

  內中的確有好幾個編修、協修正是缺衣少食之輩,聽了這話,便都向老館長投來感激的目光。

  「至於館裡的事,我看諸位不必多想。民國成立了幾年?有幾件史料值得收集?有幾件事值得記之于史乘?除開爭權奪利、寡廉鮮恥之外,無事可記。」

  眾人都瞪著大眼望著這位老名士,心裡無不嘀咕:老頭子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既然是如此看待民國的,又何必出山當民國國史館長?大家都覺得不可理解。

  王闓運站起身來說:「瓦崗寨、水泊梁山也值得修史嗎?諸位今後想到館裡來就來,不想來就在家裡讀書睡覺,每月初五來領薪水就是了。」

  中華民國在它的國史館長眼裡,竟如同瓦崗寨、水泊梁山一般,倘若此話傳到袁大總統的耳朵裡,他不暴跳如雷嗎?不要做事又拿薪水,天下到哪裡去尋這等美差?眾人聽了王闓運的話,既好笑又舒坦。

  從此以後,編修、協修們再不提收集史料、撰寫文章之類的話了。曾廣鈞便常常找易哭庵去聽戲飲花酒,也常常去碧雲寺找雖年老但精神尚好的演珠法師,和他談禪說詩。柯劭忞便在家一個勁地寫他的《元史》,他下決心要將自己的名字擠進班固、范嘩、陳壽的行列中去。其他人或在家詩酒自娛,或出外遊山玩水,幾個月過去了,關於中華民國的國史竟沒有一個字。

  這個情況不知由誰報到袁世凱那裡。袁大總統傳出話來,定于月底來國史館視察,屆時要將各種材料都展示出來。編修、協修們慌了,一齊來到館長書房,請館長火速出題目,他們加班加點也要趕出幾篇文章來搪塞。

  王闓運見他們一個個急得這樣,笑了笑說:「各位都回家去,平時做什麼依舊照樣做,袁大總統那裡我自有辦法應付。」

  大家只得退出書房,心裡都忐忑不安,尤其那幾個將國史館視為衣食父母的老夫子更是著慌:倘若大總統怒而撤銷國史館,到哪裡去尋一份養家糊口的捧銀?

  王闓運背著手在書房裡踱了半天步,終於想出個主意來了。他提起筆給袁世凱寫了一封信:

  項城大總統世侄閣下:

  近聞有人建議總統親來國史館審查國史,此縱生之議也,竊以為不可。昔唐文宗欲觀《起居記注》,起居舍人魏摹諫曰:「《記

  注》兼書善惡,陛下只需盡力為善,不必觀史。」元文宗欲到奎章閣看國史,編修呂修誠阻曰:「國史記當代人君善惡,自古天子無取

  觀者。」唐文宗、元文宗皆因諫阻止步,史官贊之。大總統英明智慧遠勝兩文宗,望能棄小人之愚見,行明君之公義,罷國史館之行而

  盡力為善。千秋史冊,自當有大總統一頁佳錄。

  闓運頓首

  袁世凱看了這封信,覺得王闓運說得有道理,倘若此事傳揚出去,本來是正常視察,卻變成逼迫國史館隱惡揚善文過飾非,反為不美,遂傳令取消。

  整個國史館都松了一口氣,但館長王闓運的氣卻沒有全松。因為今天已是十四了,八月份的薪水還沒撥下。開館三四個月來,沒有一個月是按時撥款的,總要七八天后才姍姍來遲,而且無一月是足薪,拿到八成就算大吉了。

  每過初五,老夫子們便來館裡索薪,經管此事的周媽很煩,就像欠了他們的債似的。王闓運一生自己從不理財,更不借債。這國史館長,好比前清翰林院掌院學士,雖然沒權,卻是最為清華高雅之職,沒料到反倒成了負債的頭兒。你說王闓運惱火不惱火?

  來到京師後就大失所望了,又加之這一著,更使他心灰意冷。明天就是中秋節了,許多人都等這份薪水去過節,脾氣暴躁的錢筠已向館裡討過幾次了,昨天還口出不遜。周媽轉告給王闓運,他聽了越發不舒服。

  正在這時,周媽面帶喜色地進來說:「老頭子,財政部派人送薪錢來了!」

  「你收下了嗎?」王闓運略為寬慰地問。

  「收下了。」周媽點頭。

  「送來多少?」

  「只有五千,比上個月還少一千。」

  「財政部真是混帳!」王闓運氣得罵起來。「小小的國史館每個月只要一萬元,還要月月短缺,沒有錢就莫辦館,裝這個門面做什麼?」

  「老頭子,財政部的差役還等著要收條哩!」周媽提醒。

  「不給收條!送半截錢,還好意思要收條嗎?」別看王闓運八十三歲了,發起火來依舊調門很高。

  周媽呆呆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你叫他進來吧!」停了片刻,王闓運氣色和緩多了。

  周媽出門把財政部的胖差役領了進來。

  「你們周總長要我給他寫幅字,說了好久了,你今天給他帶去吧!」王闓運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鋪紙提筆。

  「是,是。」胖差役哈著腰說。

  王闓運想了想,在一張兩尺多長六七寸寬的宣紙上寫下了白居易的《暮江吟》:「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王闓運寫完後自己折好交給胖差役,說:「你拿去吧!」

  「王館長。」胖差役接過後恭恭敬敬地說,「部裡招呼過,請您寫一張收據。」

  「這就是收據。」王闓運指著胖差役手裡的《暮江吟》。

  「這就是收據?」胖差役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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