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四四


  「也好。」楊度知梁啟超心裡為難。他不想追逼,因為這不是一句口頭上的承諾就可以起作用的。他對梁啟超說,「卓如兄,近來我和嚴又陵先生、孫少侯、胡經武、李柱中、劉申叔幾個人發起了一個研討國體的學術團體,亟盼我兄也能參與。」

  「行,行。」梁啟超忙說。「皙子是提倡君憲救國的,又陵先生也公開說過共和制不宜中國,想必其他幾位也是和你們持相同主張。我回去後一定細細讀你的大著,如果你說服了我,我當然會參加你們的學術團體。你還記得那年在時務學堂的舉杯明誓嗎,只要有利於國家,我們都要互相支持。」

  楊度笑道:「痛快!我一向知道卓如兄是一個痛快人,籌安會等著你來領導哩。」

  袁克定知道再硬逼,梁啟超也不會明確表示態度,他心裡生出一個主意來:「春上任公回粵為令尊大人祝壽,據說壽典很隆重熱鬧,我事先不知道,也沒有送禮,很是對不起。令尊高夀幾何,身體想必很康健?」

  梁啟超說:「多謝大公子關心,家父今年六十六歲。托大總統洪福,身子骨尚好。」

  袁克定說:「六六大壽,是人生一大喜事,我這個做晚輩的應當補禮。」

  梁啟超說:「不敢當,不敢當!」

  袁克定起身走進內室,一會兒出來,手裡拿著一張支票,對梁啟超說:「這是一張二十萬銀元的支票,請任公不要嫌少,就算我的一點心意。明年把老先生接到北京來住,我為他老人家祝壽。」

  梁啟超不料袁克定有此舉,背上冒出一層冷汗,他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說:「大公子盛意我抵領了,家父生日已過,就不必再破費了。若大公子執意要表示的話,待明年家父到了北京,我請大公子在小湯山別墅家園裡辦幾桌酒如何?」

  袁克定說:「明年的事明年再說。這張支票,任公務必請收下。」

  楊度也勸梁啟超收下,梁啟超只得勉強接過。

  這一夜,小湯山袁宅客房裡,梁啟超一夜沒合眼。心裡想:袁克定、楊度拉自己入夥的心跡已暴露無遺,賊夥不能入,賄賂不能收,而且還要在報上公開發表一篇堂堂皇皇義正辭嚴的聲明,與他們劃清界限,我要做順應時代潮流的功臣,決不做倒退復辟的罪人。

  第二天一早,梁啟超將二十萬支票扔在枕頭上,然後坐上德國小轎車回到城裡。他在天津有一座寬綽的洋樓,當天下午,便帶著家小離京去了天津。

  幾天後,梁啟超一生中最為光彩的文章之一《異哉所謂國體問題》在《京報》上赫然登出,力斥帝制之非,表示即使四萬萬人中三萬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贊成,他一人也斷不能贊成的斬釘截鐵的堅決態度。同時又發表一篇《上大總統書》,規勸袁世凱決不可行帝制做皇帝,否則背信棄義,必為友邦所譏,為國人所垢。但願袁以一身為開中國將來新紀元之英雄,不願袁以一身作中國舊奸雄之結局。

  《異哉所謂國體問題》及《上大總統書》兩文如同兩顆重磅炮彈炸在中國政壇上,在全國各地引起驚天動地的轟鳴。馮國璋特地從南京趕來北京,當面問袁世凱到底有沒有改國體自做皇帝的打算。

  袁世凱斷然否定,十分誠懇地說:「華甫,你我都是自己人,你還不瞭解我?我是絕對不會做皇帝的。你想想看,我如今和皇帝有什麼區別?說穿了,做皇帝無非可以傳子孫,而做總統只一代為止。我根本沒有把位子傳下去的想法。我的長子是個殘廢人,六根不全,還能登九五之尊嗎?老二想做名士,只好吟詩作賦,給他個排長我都不放心,還能把國家交給他嗎?老三是個土匪,老四是傻子,老五隻夠做個教書匠,其餘那些兒子都年幼不懂事,哪一個都不是管理國家的料子。華甫,你是讀書人出身,應該知道中國歷代的帝王家都是沒有好下場的。明崇禎臨死時願世世代代不投生帝王家,是所有末代王朝皇帝的心裡話。我每讀史至此都很惻然。我今年五十七歲了,我袁家從曾祖開始,連續三代沒有人活過六十歲的,我還有幾年在世上可活,我會將這份罪孽留給子孫嗎?」

  馮國璋說:「總統說的是肺腑之言,只是將來您功德巍巍,到了天與人歸的時候,推也推不掉。」

  袁世凱堅決地說:「我決不會做那種傻事。我有一個兒子在英國倫敦讀書,我已叫他在那裡置一點產業。如果到時有人硬逼我做皇帝,我就出國到倫敦去,從此不問國事。」

  馮國璋見袁世凱說得如此懇切,就不再說這件事了。

  袁世凱拍拍馮國璋的肩膀,親熱地說:「華甫,你現在中匱乏主,我家裡的女教師周坻學問好,人品端正,正好做你的內主,只是已過了三十,年紀稍大點。你如不嫌棄的話,就娶過去吧!」

  馮國璋早就聽說袁府內眷有一個長相好文章也做得好的女教師,他去年死了太太,也是需要一個主婦,聽了袁世凱這麼一說喜不自勝,滿口答應。馮國璋離開北京後,逢人便說袁項城一定不會做皇帝,現在有人提倡君憲救國,那不是他本人的意思。

  袁世凱打發馮國璋後,隨手批了一張八十萬元取款單作為籌安會的開辦經費。梁啟超和進步黨的反對並沒有起什麼實際作用,袁克定和楊度依然我行我素。

  八月的京師秋高氣爽,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這一天,「籌畫國家治安會」的招牌,正式在石駙馬大街洋樓大門上懸掛起來。有袁大公子的暗中支持,有八十萬元鉅款作為後盾,籌安會的成立儀式舉辦得隆重而氣派,不僅楊度本人過去所發起的「國事共濟會」、「共和促進會」不能望其項背,就連這些年來京師商界的集會也遠不可比擬。政事堂以下各部各院各局無一缺漏地送來了賀匾賀聯,張作霖、倪嗣沖、段芝貴、閻錫山等一大批擁有實力的地方軍閥都打來了賀電,前來祝賀的達官貴人、巨商富賈,各界名流、報刊記者絡繹不絕,把個寬闊的石駙馬大街堵得水泄不通。特為從長沙前來就職籌安會辦事處主任的方表,指揮一個龐大的招待系統應付各方來客,忙得團團轉。除嚴複外,籌安會發起人中的其他五位都出席了成立儀式,在一片熱氣騰騰中接受大家的恭賀。

  下午,春華樓、京華樓、萃華樓三家酒樓全部被籌安會包了下來,各路佳賓在這裡品嘗薈萃了全國各地特色的珍饈美食,在觥籌交錯醺醺欲醉之中高談共和制的不適宜、改行君主制的必要和緊迫。入夜,大家又都湧向吉祥戲院,京師時下最跑紅的花旦鮮靈芝主演的《玉堂春》吸引了滿座酒醉飯飽的看客。詩癲易哭庵多次帶頭鼓掌喝彩,時不時地站起來高喊「乾娘」「乾娘」的,出盡了風頭,招來眾多的笑駡戲謔,也使籌安會成立之日的興頭達到了沸騰的頂點。

  第二天,京師各大報均以頭版頭條位置發表《發起籌安會宣言書》。宣言書一打頭便說:「我國辛亥革命之時,中國人民激於情感,但除種族之障礙,未計政治之進行,倉促之中制定共和國體,於國情之適否不及三思。一議既倡,莫敢非難,深識之士雖明知隱患方長,而不得不委曲附從,以免一時危亡之禍。故自清室遜位,民國創始,絕續之際,以至臨時政府正式政府遞嬗之交,國家所曆之危險,人民所感之痛苦,舉國上下皆能言之。長此不圖,禍將無已。」

  接著舉了近來南美中美共和各國始於党爭終成戰禍的例子,又引用古德諾的話:世界國體,君主實較民主為優,而中國尤宜採用君主國體。

  宣言書最後說:「我等身為中國人民,國家之存亡,即為身家之生死,豈忍苟安默視坐待其亡,用特糾集同志組成此會,以籌一國之治安。望國中遠識之士鑒其愚誠,惠然肯來,共相商榷,中國幸甚。」

  過了幾天,京師各報又在顯著位置登載了一則籌安會啟事。說本會成立以來,要求入會者繁多,形勢迫不及待,故簡化入會章程。又推舉楊度為理事長,孫毓筠為副理事長,嚴複、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為理事。

  籌安會成立之始這一系列非同凡響的舉動,在京師官場學界引鵝了許多人的疑惑:中國的學術團體向來都是冷冷寂寂的,除開圈子裡的幾個人自命清高自我陶醉外,社會照例是不大理睬的,無任何氣勢可言。這個籌安會既是個發揮學理的團體,何來如此氣焰,怎麼可以這等闊綽?

  國史館裡的眾編修們也如此悄悄地議論著。這批飽學而不失幾分迂腐氣的書生,常常有倡辦學術團體切磋學問的想法,無奈銀錢短缺人心不齊而又常常告吹。對於那位掛了副館長的名而從不到館視事的籌安會理事長,編修們個個是既豔羨又眼紅。這個神秘莫測的曠代逸才,究竟憑著什麼本事贏得袁大總統的如此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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