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四三


  當梁啟超看到今夜只有他們三人時,他便猜到了宴飲的真正目的,他正要借此模糊蔡鍔的形象,為下一步的行動鋪下道路,便笑了笑說:「松坡本來對戲院妓寮從沒興趣。有一天幾個朋友對他說,你住北京,不看京戲,不逛八大胡同,等於白住了。松坡到底年輕,血氣正熱,禁不起別人的誘惑,先是去園子裡聽戲,不料一聽就上了癮,讚不絕口,說京戲是最好聽的音樂。那些朋友說,你去去八大胡同吧,去了你就知道,八大胡同的女人是最好玩的女人。」

  袁克定禁不住插話:「松坡怎麼看?」

  梁啟超答:「自從結識了小鳳仙,他真的就完全贊同了這些朋友的說法。其實,這是他的見識不廣。」

  袁克定笑道:「正是的。咱們任公見的女人多了,自然不會像蔡松坡這樣死心眼兒。」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袁克定無意中說了一句實話。一代人傑梁啟超在這方面也並不是很檢點的。流亡日本時,有幾個既豔麗又有才情的東瀛女子傾慕他,常與他往來。近來他又與一個名叫花雲仙的名妓關係密切。夫人比他大好幾歲,對此事採取寬容的態度,所以夫妻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爭吵。

  見引火燒身了,梁啟超忙轉移話題。他望著楊度說:「皙子,我好久沒有去看壬老了,聽說他對國史館不滿意。你這個副館長要好好襄助恩師。」

  楊度說:「湘綺師近來常發脾氣,有兩件事他最惱火了。」

  「兩件什麼事?」梁啟超問。

  「一是許多人都要往國史館裡鑽,或是托人關說,或是毛遂自薦,狗屁不通的人,一個個都自吹有馬、鄭之學,韓、歐之才,弄得湘綺師哭笑不得,說一個清華之地倒變成名利淵藪了。外面的人鑽山打洞要進來,已延聘的一批編修卻又不安心在館裡做事。因為財政部每個月都不按時撥款來,等到十天半月後來了,又總要短三成五成的。這便是湘綺師的第二個煩惱。他說編修們天天向他討錢,好比縣太爺向差役索求逃犯似的,八十多歲的人了,還受這個恥辱,何苦來著!」

  湘綺老人這個自嘲的比喻打得新奇,把大家都逗樂了。

  袁克定說:「我聽人講,國史館的權都握在壬老的女僕周媽手裡。皙子知道嗎?」

  楊度當然知道老師與周媽的關係,也知道周媽貪財好貨的脾性,但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說起這些有關老師的不光彩的事,便搖搖頭答:「我這個副館長只是掛掛名而已,從來不去,也不知究竟。不過,想必湘綺師不會讓周媽插手館裡的事。」

  梁啟超笑道:「皙子不要為老師辯護了,壬老與周媽之間的關係,可是眼下京師文人們茶餘飯後最為時髦的談資啊!」

  袁克定也聽到了不少有關這位老名士與周媽的緋聞,但話題若轉到這上面,只怕是說到天亮還說不完,煞費苦心地把梁啟超請到小湯山,盡說些這種風流豔事,豈不是捨本逐末?必須就此打住。他舉起酒杯,對梁啟超說:「不要難為皙子了。他一個做學生的,豈能議論老師的房鬧之事?喝酒吧!」

  又對楊度說:「來,不要誤了喝酒的大事。」

  楊度明白,喝了一口後問梁啟超:「卓如兄,你近來在忙些什麼?」

  「還不是忙著為《大中華》雜誌撰稿的事。」今年正月,中華書局籌辦的《大中華》雜誌出版,聘梁啟超為總撰述,與之簽訂了三年的契約。梁啟超估計袁克定會有什麼事要他辦,他是不願捲入袁氏帝制自為的漩渦中去的,便預先打下埋伏。「陸費逵這人精得很,盡想從我身上多榨油水,稿子安排得緊緊的,弄得我一天到晚脫不了身。」

  陸費逵是中華書局的總經理,袁克定、楊度與此人也很熟。

  袁克定說:「陸費逵前不久來約皙子寫一篇關於國體的文章,眼下關於國體的事眾說紛紜。」

  「共和國體已實行四年了,不是很好嗎,為何還要議論國體呢?」梁啟超故作驚訝。

  「共和國體雖已行四年了,但弊端叢生,有識之士皆認為中國不宜將共和制推行下去。」袁克定轉臉望著楊度說,「皙子你是這方面的專家,你跟任公說說。」

  楊度說:「早在日本時我們一起研究中國的制度,大家都認為中國應向日本學習,走君主立憲的道路。想必卓如兄一定還記得。」

  梁啟超說:「我一向是主張君憲制,不贊成革命的,這點與皙子的看法一致。但辛亥年革命成了功,共和制度既已建立,全國都接受了這個選擇,我當然只能服從民意,故回國來襄助大總統。皙子,你對共和的擁護比我積極得多哩,又是發表宣言,又是南北奔走,你是共和的功臣。」

  梁啟超有意點出辛亥年楊度的表現,楊度聽了臉上一陣發燒,幸而月光底下大家都看不清。他喝了一口酒,壓住心頭的羞慚,說:「我那年贊成共和,也是一時失了定見,隨了大流。現在看來,共和實行了四年,正好反過來證明我們過去的主張是對的。」

  梁啟超做出一副誠懇的神態問楊度:「請問共和制有哪些弊端呢?」

  楊度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君憲救國論》來遞了過去:「我近日寫了一本小冊子,裡面分析了共和之弊,君憲之優,還請卓如兄你巨眼糾謬。」

  梁啟超雙手接過,裝出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說:「皙子真行,什麼時候寫了這部大著,我得好好拜讀。」』

  袁克定說:「還是皙子對國事研究得深,我從這本書裡得到不少啟發。」

  楊度說:「共和弊病,簡言之,一為不可能建立強大的軍隊,二為不可能建立有威權的政府,三為野心家開啟了競爭最高首腦之門。總統選舉之年,必將是國家大亂之年,數年一選舉,數年一大亂,中國則永無寧日。第四,國家一亂則給外國列強干預中國提供了口實。」

  「哦!有這樣嚴重嗎?我可沒有想過哩!」梁啟超像是自言自語。

  袁克定望著梁啟超說:「卓如先生,你是中國第一號政治學家,家父一向推崇你。今日請你來此晤面,也就是想當面問問你,你對當前的形勢如何看,中國究竟宜行共和,還是宜行君憲?」

  酒席吃到這個時候,主菜終於上來了。梁啟超覺得這個態他很難表。他當然是反對推翻共和復辟帝制的,因為這是逆人心而動,必不會成功。但他又知道袁氏父子做皇帝心切,楊度也在一心謀取新朝宰相之位。此時給他們頭上潑冷水,定遭他們的反感,萬一像前向拘囚章太炎那樣將自己秘密扣押,就會影響與蔡鍔商定的大計。

  想到這裡,梁啟超舉起杯子放到嘴邊,慢慢地說:「你們知道,我一向是研究政體而不甚致力於國體的。我認為一個國家的關鍵在立憲,真正有一個好的憲政,不論是共和制也好,君主制也好,都可以導致國家強盛;反之,若不能立憲,則無論哪種國體都是空的。目前中國的癥結不在哪種國體,而在於速行憲政。」

  袁克定逼問:「任公,你說說,欲保證中國速行憲政,是行共和制好呢,還是行君主制好呢?」

  面對著大公子咄咄逼人的氣勢,梁啟超頗難招架。他放下酒杯,摸了摸寬闊光亮的前額,看著早已變涼的滿桌山珍海味,遲疑良久後說:「這樣吧,我回去好好讀讀皙子的這本大著,然後我再公開表示自己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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