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四二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孫中山任命李燮和為光復軍北伐總司令。那時正是南北議和之時,革命黨中無論是同盟會還是光復會的首領們都傾向于擁立袁世凱為推翻清廷後的民國大總統,獨李燮和堅一決反對。他在《時報》上發表一封給孫中山的公開信,指出革命党不應與北方停戰議和,議和已使革命黨內部出現了爭權奪利的不良現象。此風若蔓延,將有可能使革命党重蹈洪秀全的覆撤。李燮和還明確指出,從甲午之戰、戊戌維新、義和團運動到,目前的武昌起義,這一段歷史已充分證明袁世凱是一個玩弄權術反復無常的小人,決不可信任。

  然而後來時局的發展完全與他的願望相反,孫中山退位,袁世凱當上了大總統,他的北伐理想也成了一場春夢。總司令當不成了,他再次回湖南。宋教仁血案後,他從湖南來北京參與調停。袁世凱聘請他為總統府高級顧問。

  袁之不計前嫌的舉動,使他頗為感動,孫中山的退位使他失望,黃興、李烈鈞的二次革命也使他失望。李燮和比較來比較去,還是認為袁世凱才真正具備幹大事的氣概,能夠穩定中國局勢的目前還只有袁一人。

  胡瑛對他說起籌安會,準備再推出一個皇帝來,李燮和感到突兀,不想參與。後來想到,若是擁戴袁做皇帝成了功,向袁求個湖南巡撫,整個中國管不了,把家鄉湖南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治理也不錯。有個十年的時間,湖南一定可以治理好。

  他把這個想法跟胡瑛說。胡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兄的胃口不算大,當個湖南巡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包在我身上!」

  但李燮和對袁世凱並不信任,要求袁給他一個十年湘撫的親筆字據。胡瑛覺得為難,告訴楊度。楊度與袁克定商量。袁克定說我來替他寫。於是袁克定給李燮和立了個字據,偷偷地將老子的印章蓋上。李燮和得了這紙保證,放心了。他懷著做十年湘撫的美夢參加了籌安會。

  現在是六個人了。孫、胡、李是民主革命的元戎轉而支持帝制,這是有相當號召力的。嚴複是中國第一號西學大師,擁有千千萬萬的崇拜者,他也支持帝制,可見帝制應推行。劉師培的名聲雖不太好,但他的學問大得很,如此大學問家支持帝制,可見帝制是有根據的,這些人袁克定都滿意,但他還想再添一個人。此人便是袁大公子一向崇敬的梁啟超。

  梁啟超的才氣、學問、識見、資歷自然是不用說了,除這些之外,他現在還是進步党的領袖,擁有一個實力很大的政黨。若梁啟超也支持帝制,那這個帝制是絕對無疑可以在中國恢復了。袁克定跟楊度商定後親自給梁啟超發出一封請柬:定於七月七日乞巧之夜在小湯山宴請文化界名流,懇請任公大駕光臨,並有專車接送。

  梁啟超一向不大與袁克定往來。在他看來這位大公子並無真才實學,卻又熱衷政事,他心裡有點瞧不起。但袁克定的特殊身份,又使得同樣熱衷於政事的梁啟超不敢得罪。何況這次大公子出面是邀請名士飲酒談風月,他怎好不去?

  傍晚時分,德國小轎車載著梁啟超來到小湯山,楊度出來迎接。自從袁世凱向楊度頒賜「曠代逸才」匾額後,梁啟超更看出了楊度與袁家的關係。此時此地見到楊度,他並不覺得意外。剛進客廳,袁克定便出來熱情地打招呼,大家坐下喝茶聊天。一會兒,一個服飾鮮美貌如倩女的男僕出來,請大家入席。梁啟超有點納悶:其他人呢?他們怎麼不出來見個面打個招呼呢?來到後花園,只見花木叢中有一張圓桌,桌上已擺滿了各種杯盤菜肴,桌邊有三張高背紅木靠椅。袁克定客氣地請梁啟超入座。

  梁啟超奇怪地問:「其他人呢?」

  袁克定笑道:「沒有其他人了,我只邀請你和皙子兩人。」

  梁啟超想:皙子如今已成了袁家的人了,這麼說來,他今夜就只邀請我一人了。這位芸台公子請我來做什麼呢?

  袁克定舉起一酒杯說:「今夜是七月七日,傳統的乞巧日。月色明媚,風清氣朗,二位都是當今的大才子,大忙人,平時難得有空,今夜我做個東請二位來小湯山休憩片刻,談談天,敘敘舊,也是一番人生美好的情趣。來,我們先幹了這杯,再慢慢地邊喝邊聊。」

  大家都一口喝了杯中的酒。

  梁啟超笑道:「大公子如此雅興,真令人高興。你的小湯山別墅我還是第一次來,樓閣如此精美,花園如此清幽,又配上這月色佳餚,今宵可謂良辰美景俱全。」

  楊度說:「我與卓如有兩次難忘的飲酒,一次是戊戌年在長沙,一次是癸卯年在橫濱。」

  梁啟超說:「是呀,提起來仿佛如在昨天,卻都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歲月過得真快呀!」

  袁克定說:「二位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了,但願今夜是你們之間第三次難忘的飲酒。」

  「只有在一起飲酒談話,才最令人難忘。」梁啟超說,「怪不得李白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三人都笑起來。

  楊度說:「我們前兩次飲酒,蔡松坡都在場。這次芸台兄不知道,不然今夜也請他一道來就好了。」

  袁克定說:「是呀,我可是不知道蔡松坡與你們二位還有這麼一段情誼。不然的話,今天非把他請來不可。」

  「松坡不善飲。」梁啟超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什麼,略停片刻一後說,「何況這些日子他心情不好,說不定請他,他也可能不來。」

  「他遇到什麼事了?」袁、楊一齊問。

  「他們夫妻吵架了。」

  袁克定說:「據說蔡夫人最是賢惠,她怎麼會跟松坡吵架?」

  「不但夫妻吵架,連母子都鬧翻了。老夫人站在媳婦一邊,指責兒子的不對。」

  「這是為什麼?」楊度放下了筷子,好奇地問。

  「哎,這是松坡自己不檢點。」梁啟超以師長的口氣說,「松坡過去一向持身甚嚴,不料進京後被一班子闊少帶壞了,最近常常去八大胡同,說是給雲吉班一個名叫小風仙的迷住了。」

  小鳳仙交上了蔡鍔,怎麼沒聽富金說起過?楊度在心裡說。

  「哦,這真是新鮮事,想不到松坡這小子外表正正經經的,骨子裡也懂風流。」袁克定樂道。他對此等事最有興趣,且按下正題不說,先聽聽這段豔事吧!「任公,你是他的先生,他與小鳳仙的事,你一定清楚。這裡沒外人,說出來給我們聽聽!」

  梁啟超點起一支煙,一隻手慢慢地理著稀疏的長髮,臉上微微地笑著。原來,蔡鍔混跡八大胡同結交小鳳仙,完全是他們師生共同策劃的一場大戲的前奏。

  蔡鍔來到北京後,並沒有達到袁克定和楊度所預期的效果,他遭到了北洋系權要的排擠,袁世凱也對他不太信任,雖處統率辦事處辦事員的高位,實際上並無一點權力。時間一久,他發現自己呆在北京,如同一隻被鎖在金絲籠裡的鳥雀,心中十分苦悶。梁啟超很能理解這位抱負不凡的學生的心情,勸他毋煩毋躁,安心供職,等待時機。不久前,他得到了一冊《君憲救國論》。讀了這篇文章,再聯繫到京師其它動向,他已經摸到了當前政治的最敏感處。就在這個時候,梁啟超也讀到了《君憲救國論》。梁啟超以他特有的敏銳,早在此文出來之前,便已從各種跡象中看出袁世凱有帝制自為的企圖。今年春天,他回廣東為父親祝壽,回京時繞道去了南京,與馮國璋談起這事。馮對袁想做皇帝的心思甚是不滿,並表示,倘若袁做了皇帝,他們之間二十多年的交誼就算斷絕了。從馮的態度中梁啟超看出,袁一旦稱帝,北洋舊系就會分裂。袁早已結怨革命黨,之所以仍能站穩腳跟,就憑著北洋系。到那時,革命黨就會以一個最好的藉口來報昔日之仇,北洋舊人也不會支持,外遇強敵,內遭分裂,袁世凱還不徹底垮臺嗎?

  師生倆人在這件事上取得了一致的看法。梁啟超為學生謀畫:必須儘快離開北京這個是非之地回到雲南去,但要袁放其出京,決不是一件易事,先宜以放浪形骸自甘墮落來消除袁的猜忌,然後趁放鬆戒備時伺機出京。於是便有了蔡鍔逛八大胡同的事出來。

  蔡鍔結識了小鳳仙後,發現小鳳仙不僅色藝雙全,且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很多方面超過了自己的妻子。蔡鍔愛上這個風塵女子,假戲真做起來。這樣便招致了蔡夫人的不滿,老夫人也看不慣。蔡鍔不能向她們洩露天機,又想到借這個機會把她們逼回湖南去更好。自己孤身一人在北京,遇到合適的時候抬腳就走了,也省得有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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