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四一


  楊度說:「我們先在學術上研究,發動大家來討論,什麼意見都可以發表,贊成也行,反對也行,各抒己見。」

  「在學術上討論討論,那倒不是不可以的。」嚴複拿起茶几上的一把摺扇,打開來輕輕地搖著。「我向來主張學術上要寬鬆。戰國時期就是因為環境寬鬆,才有諸子百家出來,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礎。以後歷代統治者鉗制學術自由,文化上也就沒有多大發展了。即使是民主共和制有千般萬般好處,有人說它不宜,要行君憲制,也要讓人家說話。」

  「對,對,正是您這話!」楊度見談話很投機,忙趁熱打鐵。「袁大總統很贊成我們組建一個團體來討論國體問題,還特地說嚴又陵先生中西學問都很淵博,德高望重,一定要請他參加。我這是奉袁大總統之命,特來恭請您參加這個團體的。」

  書生味十足的嚴複直到這時才明白,為何楊度過去從不往來,這段時期如此殷勤,原來是奉了袁世凱的命來請我參加他們的團體的。他心裡頗為不快。倘若楊度不抬出袁世凱來,他或許會參加,現在他反而不願參與了。

  「這些事還是你們後生輩去弄吧,我今年六十三了,又衰病如此,怎麼能參與?假設我年僅天命,又或者雖過花甲而未病,我跟著你們再風光一回,即使殺身亡家也無所謂。」

  楊度說:「大家都說您是烈士暮年壯心未已。聽了您剛才的話,我更有這種感覺。我們其實不敢多勞動您,只要您肯賞臉參加,贊同行君憲,就是給我們很大的支持了。」

  嚴複不明確表態,卻提出一個問題來:「你們要改用君憲,一定是心目中有了一個英明的君主。這一個君主是誰呀!」

  這還要問嗎,這老頭子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裝傻?楊度這樣想過後,認真地回答:「當今中國,還有誰能坐這把黃龍交椅呢?當然是袁大總統了,這是天心所歸民心所向的呀!」

  嚴複的臉色刷地變了,堅決地說:「袁項城做總統還勉強說得過去,做立憲制的君王,他不夠格。」

  楊度沒料到老頭子會如此堅決地反對袁世凱做皇帝,愣了一下問:「老先生,為什麼袁大總統不能做皇帝呢?」

  嚴複嚴肅地說:「若是讓袁項城做歷史上的一般帝王也未嘗不可,但現在要讓他做立憲制的君主,他不是那塊料。不是說他沒有憲政方面的學問,那不要緊,你們這班子人可以幫他制定。我說的是他沒有寬闊的胸襟和容人的氣度。」

  「袁項城不行,什麼人行呢?」楊度試圖以此來堵住老頭子的嘴。

  嚴複說:」要說中國的皇帝料,上上之選是漢光武帝、唐太宗,降格以求,則曹操、劉裕、桓溫、趙匡胤也還算可以,其他人就不配論了。」

  楊度心裡冷笑道:老頭子說的這些都是不著邊際的話。這等迂闊的人,想必也不能辦成什麼事,倘若不是看在早年的名聲上,根本犯不著在這裡磨嘴巴皮。心裡雖這樣說,口裡的話還是客氣的:「老先生,您的話固然不錯,但漢光武、唐太宗畢竟歷史上不多見,宋、元、明、清都沒有出過這樣的皇帝,王朝也照樣建立,照樣鞏固。何況許多人都說過,袁項城就是今天的桓溫。按您的標準,他也可以做個中等君王,為何不可以輔佐他做個皇帝呢?」

  嚴複冷笑:「袁項城比起桓溫來不啻差之千里!」

  說著又搖起摺扇來,一副十足的老名士派頭。

  楊度跟不少大名士打過交道,知道對付這種人一是捧,二是鎮,雙管齊下,方可奏效。

  他於是挺直腰板,斂容正色道:「嚴老先生,二十年來,隨著《天演論》的廣泛傳播,您也名滿海內外,千千萬萬有志于國事的讀書人,從《天演論》中學到了許多古來所未有的新知,因而對您的崇仰,近世以來幾無第二人可比。我當年在日本留學時,留學生們都說出國前所有的新學知識幾乎都是從嚴譯名著中得來的,又說無侯官嚴先生,則無中國之新學。於此可見您對中國的影響之大。」

  楊度說到這裡注意看了一眼嚴複,只見他停止了搖扇,臉上露出微笑。顯然,他是愛聽這種話的。

  「嚴老先生,」楊度接著說,「中國之有立憲,完全是受西方的啟示。中國要想強大,亦非得學習西方走立憲的道路不可,舍此別無出路。但不幸的是,四年前革命党惑於對中國國情的瞭解,大部分國民甚至包括袁大總統在內,出於對朝廷的失望和對革命黨的信賴,匆匆忙忙地在中國選擇了民主共和的國體。此國體實行了四年,有識之士都已看出它不符合中國的國民性,然既己實行,再要改變是非常困難的事,但我們幾個人決定為了國家的長遠利益迎難而上。老先生負西學泰斗之望,一言九鼎,且早已英明地看出中國不宜行共和。所以我們懇請老先生以國事為重,以自己的信仰為重,不嫌我們人微言輕,不懼世人不負責任的指責,參加我們發起的這個學術團體,並出任理事長,隨時給我們的行動以指導。」

  嚴複說:「老朽說話辦事,向來只認真理不恤人言。明說吧,你們發起的這個團體,我並非不願參加,只是我不願意捧袁項城為帝。」

  楊度心想,只要他肯列名籌安會便是勝利,於是說:「袁項城身為總統,多少人想巴結尚且找不到門路,您受他的格外器重,卻不願違心地討好他。您的這種風骨令我欽佩。」

  楊度再捧了嚴複一下後鄭重地說:「老先生,請恕我說句直話,您若因為不同意袁項城為皇帝便不參加選擇國體的討論會,晚輩以為這與您幾十年來以國家民族為重的一貫態度略有背離。中國應改變國體行君憲制,與擁立袁項城為帝是兩回事。首先要解決國體問題,其次才來談擁立誰為皇帝。國體的選擇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至於立誰為帝還可以再討論。在大是大非上老先生一向態度分明,我們也希望老先生在晚年再為國家和人民做件好事,明確表示自己的態度,以廓清民眾的疑惑而堅定智者的心態。定下君憲制後,我們再來商討誰為君主的事。我看袁項城固然可成為候選人,孫中山、梁啟超、黎元洪、徐世昌,甚至嚴老先生您,都可以成為候選者,到那時再取決於國民的、公意。」

  嚴複笑起來了,說:「皙子先生你真會說話,老朽連官場都不願進,還想做皇帝嗎?老朽最相信曹孟德那句話,做皇帝等於被架到火爐上受燎烤,那日子是絕對不好過的。當然,老朽不想做的事,天底下想做的人多得很,那時再看天命屬￿誰吧!」

  楊度說:「老先生這話最是說得好,天命不可違。天命屬￿誰,我們就盡力擁戴他;天命不予,強推也是空的。」

  嚴複說:「皙子先生,今天話說得很多了,我也累了,要休息了。你們如果硬要老朽參加你們的團體,那就列個名。一不過我得事先聲明兩點:一是我決不做什麼理事長之類的頭領;二是你們開會也好,其他活動也好,我都不參加。這沒有別的原因,因為老朽重病在身,無力應付,尚望各位見諒。」

  楊度起身說:「老先生肯列名,已是我們的光榮,也是國家的大幸了。至於其他一切,我們都完全遵照您的意見。」

  孫毓筠遊說劉師培的事進行得十分順利,幾乎是一拍即合。劉師培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是個圖實利不重節操的人。他在北京雖有許多頭銜,卻無一實職,著書立說又賣不了幾個錢,經濟上比較拮据。劉師培的老婆愛交際好打扮,花費很大,常抱怨丈夫沒本事,使得她在人前人後無臉面。

  劉師培這些年是夠氣沮的了。他十八九歲便投身政治,前前後後弄過不少名堂,先是醉心秘密暗殺,後來又參加革命排滿,再後來又辦社會主義講習所,最後又鼓吹無政府主義,皆一無所成。他與別人共事也難以協調。他與章太炎因為既是革命者又是學問家,原本很好,後來因為章說了他老婆的閒話而兩人鬧翻了。他對孫中山起先很是尊敬,不久又參與倒孫活動,大肆對孫進行人身攻擊。他很早就參加光復會,以後卻又和光復會首領陶成章大鬧彆扭,甚至暗中對陶進行盯梢偵察。到了最後好不容易看准了端方,誰知端方死於非命,自己也冤裡冤枉地被關了起來。

  有認為負絕世之才,混跡政界十多年,卻一無所得,眼見別人個個高宮厚祿趾高氣揚,劉師培已夠自慚了,經老婆這樣一抱怨二奚落,他更加頹喪。孫毓筠一說起籌安會,劉師培立刻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在為袁世凱做皇帝鳴鑼開道了,而袁的皇帝是一定可以做得成的,到那時新朝建立,論功行賞,至少可以入閣做個實權在握的總長。劉師培滿口答應。他只提一個要求從籌安會開辦費中預支五萬銀元,他要用這筆錢去討好自己漂亮的老婆。孫毓筠說這好辦。劉師培便這樣進了籌安會。

  比起劉師培來,李燮和的進入,則讓胡瑛多費了些口舌。

  李燮和曾是一個勇敢的革命家和激烈的反袁派。早在十一年前,三十剛出頭的湖南安化人李燮和參加了黃興的華興會。華興會失敗後,李燮和流亡上海,結識了陶成章,參加了光復會。不久李去了日本,在黃興的介紹下加入了同盟會。劉道一等人發動萍瀏醴起義時,李燮和與胡瑛、孫毓筠一樣也回到國內,準備參與這次起義。起義很快失敗了,他輾轉去了南洋。在南洋以教書為業,並在華僑中秘密從事反清活動。在陶成章掀起的倒孫風潮中,光復會南洋支部負責人李燮和也積極配合倒孫。廣州起義中、李燮和捐棄前嫌,熱心為黃興募款,並回國欲參加起義。但起義旋告失敗,他逃回湖南老家。不久武昌起義爆發,受黎元洪之命,他前往江南策劃湘籍軍警起義。

  李燮和與上海青幫大頭目陳其美一起發動上海起義。上海光復後,他被推舉為起義軍臨時總司令。他原以為可當上滬軍都督,卻不料此職被陳其美奪去了。李憤而去吳淞,自稱吳淞分府都督,不受陳其美的轄制。那時江蘇一省同時出現五個都督。章太炎建議李去都督號,改稱光復軍總司令,李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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