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先前不理解為什麼您用『天演論』作為書名而不採用原名,後來我漸漸地明白了。」楊度黑亮的眸子放射著光彩,這情形頗像二十年前坐在東洲明杏齋裡似的。「我後來讀過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和斯賓塞的《群學肄言》,發現赫胥黎是一位忠誠的達爾文主義者,但他又與達爾文的思想有所不同。他贊同達爾文的自然規律,卻不同意把這種規律引向社會倫理關係,他認為人與動植物有著大不相同之處。人能征服自然,人能勝天。而這一點,老先生您是不能全部贊同的,您更趨向於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斯賓塞將達爾文主義普遍化。您對斯賓塞很崇敬,但又不能完全接受他的觀點,因為斯賓塞的理論為一切侵略者的行為作袒護。您是一位真誠的愛國主義者,您譯西人的著作,其目的是在於喚醒中國人,為了中國的獨立和富強。您不能容忍列強侵淩中國瓜分中國的強盜行為。所以您最終還是更趨向于赫胥黎,把他的書譯過來,並加上自己的按語,啟示國人,又指出赫胥黎的不足之處。並有意不用其原名,也就是不贊成赫胥黎將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分割開來,故用『天演論』三字來包括這兩部分的內容。老先生,我這個理解對嗎?」

  嚴複用心聽完了楊度這段長篇陳述,心裡暗自驚奇:《天演論》出版二十年了,不計其數的人和自己談過這部書,但像楊度這樣通過書名的比較來看出自己翻譯過程中的良苦用心,並通過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的比較來窺探自己思想的讀者,還從來沒有一個。這個楊皙子,真不可小看,難怪有這麼大的名氣,難怪他一心想當國務卿。看來此子不是凡才。

  嚴複不自覺地將腰板伸直了一下,精神顯然有所增加:「你剛才說的話有些道理。赫氏顛倒了一個本末關係。他認為人之所以相互結為群體,是因為人心善的原故。其實不然。人之相結為群體,是天擇的結果。在漫長的歲月中,結為群體的人的力量增強了,就存在下來了。反之,不結成群體的人抵抗不住自然災害,就淘汰了。在物競過程中證明了群體的重要,然後才有鞏固群體的道德觀出現,即善心的出現。所以,競爭、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自然進化規律同樣適用於人類種族和社會。不過,赫氏也有他非常可取的一面,即人畢竟還是有別於動植物之處,通過自力自強是可以改變現狀的。所以我還是最看重赫氏這部書。」

  得到了老頭子的贊同,招來了他的興致,楊度遊說的第一步成功了。他有意再將老頭子的興致提高:「老先生,您能同意我的看法,這是對我的極大鼓勵。我們中國人目前需要的正是這種認識,既看到優勝劣敗的嚴酷事實,同時又要相信自己是可以轉劣為優轉敗為勝的。我最喜歡《天演論》最後的那幾句詩,您譯得真是太好了。」不待嚴複的答話,楊度便自個兒背起來,「掛帆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二者何擇,將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戁,丈夫之必。」

  這幾句詩一背,果然大大引發了嚴複的興頭。畢竟是自己一生心血結成的最為得意的碩果,面前的這個後輩既對這部書如此的珍重,又有這麼強的思辯能力。作為一個睿智而深刻的思想家,一個熱情而冷靜的愛國者,嚴複能拒絕與優秀後輩的深談嗎?他正要打疊精神與楊度好好談下去,卻不料一陣咳嗽,使他的胸部又疼痛起來。嚴賺忙從書房裡出來,幫助老父撫胸擦背。

  楊度見狀,忙起身說:「老先生,我的秘方雖一時不能寄來,但我有一個醫術極高明的德國醫生朋友。我明天請他給您瞧瞧如何?」

  嚴覆信西醫勝過信中醫,德國醫術之精是他素所佩服的,遂點頭答應。

  第二天上午,楊度通過袁克定,將袁世凱的保健醫生德國人希姆爾博士請來嚴宅。希姆爾久聞嚴複大名,對他很尊敬,且兩人又能用英文流利交談更增添了幾分親切感。希姆爾仔細地對嚴複進行診斷,給他打了一針,又留下一小瓶藥丸,約定三天后複診。

  三天后,楊度又陪同希姆爾來了。希姆爾又給嚴複打了一針,又留下一小瓶藥丸。就這樣,楊度陪著希姆爾來了五次,給嚴複打了五針,吃下五小瓶藥丸。嚴複的氣喘病大為好轉,精神也奮發多了。這次,他主動約楊度,願與他作一次深談。

  楊度應約而來,嚴複親自泡了一碗上等武夷岩茶招待他。

  「老先生,二十年前您在《辟韓》那篇文章裡說,苟求自強,則六經且有不可用者,況夫秦以來之法制。前兩年您又積極提倡讀六經。您為什麼到了晚年又改變了中年時的看法呢?」寒暄幾句後,楊度有意將話題引進自已所設下的圈套。

  比起半個月前來,嚴複不僅氣色好多了,而且興致也濃烈多了。他爽快地回答了楊度提出的問題:「二十年前,我看到西方文明進步的一面多些,對中國傳統學問中的精微一面看得少些。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去年歐洲爆發的大戰,我愈來愈看清了,歐洲三百年來之進化,其實只做到『利己殺人寡廉鮮恥』八個字。再對照看看孔孟所倡導的仁義道德,在人格培養方面,西方和中國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西方在技藝方面的進步確乎大大超過中國,但他們忽視人格的培養,而人格的培養才是最重要的。我提倡讀經,意在以孔孟之教來化育中國民眾的人格。」

  「哦,我明白了,老先生,您是把人格的培育置於技藝研習之上的。」

  「對於個人而言,可以用『人格』二字來表明其人的特性;對於一個國家而言,數萬萬人合起來則形成一種特性,我近來用了一個名稱來表達,叫做國民性。」

  「國民性」,楊度掂量著這個新名詞,覺得這三個字組合得很好。

  「國民性即大多數國民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共性。」嚴複補充說明。「我跟你說一件事。光緒三十一年,張翼以開平礦務局的訟事約我一起去了趟倫敦。孫中山先生那時剛好在倫敦,聽說我來了,就來拜訪我,跟我大談排滿革命。他把革命描繪成救中國的萬應靈藥,我不以為然。我說,以目前中國國民品格之劣,智識之卑,即使用革命來除弊病,從甲身上除掉了,又會在乙身上發生,從丙身上泯滅了,又會在丁身上出現。當今之急務不是革命,而是普及教育。教育普遍了,民品變優了,國家的面貌才會從根本上改變。孫中山先生說,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你是思想家,我是實行家,我是決計要實行革命的。」

  楊度插話:「巧得很,也是光緒三十一年,我在東京與孫先生也有一場辯論。孫先生主張暴烈革命,我主張漸次改良。孫先生主張民主共和,我主張君主立憲。我們辯論了三天三夜,誰也說服不了誰。老先生,聽說您也是不主張民主共和的。」

  「是的,我素來不提倡民主共和。」嚴複將頭上黑白相間的長髮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說,「民主共和是要在一個國民性相當優秀的國度裡才能實行得好。打個比方來說,人要長大了,成熟了,才能判別是非,獨立辦事。年幼時不成熟,沒有獨立處事的能力,就只能依靠有才幹的大人來呵護,來指導。美國,法國這些國家國民性比較優秀,他們可以行民主。中國的國民性低劣,好比不懂事的小孩子,君王是帶領他們的大人。故中國不宜行民主,只宜行君憲。」

  見嚴複自己鑽進了圈套,楊度很高興,忙說:「老先生真不愧為中國人中的先知先覺,您真是把中國的國情看得入木三分。我一向主君憲制,辛亥年全國民情洶洶,都說要行民主共和,我那時拗不過大家,改變立場也主共和。共和實行了四年,國家沒有起色,更談不上立憲。袁大總統深諳中國民情,知民主不行,但又不能拂逆一部分人的好意,遂明行共和,暗取專制。這其實是在作偽。」

  嚴複說:「二十年前我就說過,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

  楊度忙說:「您概括得精闢。這樣作偽下去最終必變為無恥。我和幾個朋友商議,與其假共和真專制,不如乾脆行真專制,摘掉民主的假面具,重行君憲制。」

  嚴複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楊度說得更明白了:「我說我們主張改國體,變民主共和制為君主立憲制。」

  嚴複搖搖頭說:「這怕不行。民主共和制已行了四年,皇帝早已廢除,這時又來再提君主立憲,豈不是笑話?國事非同兒戲,豈容一變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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