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三四


  第五天上午,袁克定準時來到石駙馬大街,楊度還睡在床上沒有醒。桌上擺著一大疊手稿,這就是分作上、中、下三部分的萬餘言長篇論文《君憲救國論》。袁克定沒有驚醒這位憲政專家,拿起手稿看起來。

  楊度的字習的是北體,厚實大方,雖是手稿,卻並不難認,不到一個小時,袁克定就將文章讀完了。「真正是絕妙好文!」他從心裡發出讚歎。

  在這位太原公子看來,要在已實行四年之久,得到舉國響應的民主共和制下再來談君憲救國,簡直是一樁大難事。這篇文章若是由自己來做,不要說五天做不好,就是五十天也做不好。因為這不僅需要淵博的世界性的憲政學問,而且還要具備像戰國時代的策士們那樣的巧舌如簧的辯論技巧,而這兩者自己都沒有。

  睡得正香甜的憲政專家,他鼻樑的端正,唇溝的深陷,嘴唇的棱角分明,似乎比往日顯得更為突出。袁克定心裡想:看他這個模樣,不像一個奸詐陰險的人,讓這種人做宰相,君王用不著擔心被欺蒙架空。倘若真的有朝一日登基做了皇帝,也不妨叫他做一任宰相試試。

  「芸台,什麼時候來的?」楊度醒了過來,一眼看見袁克定正望著自己。

  「我來了一個多鐘頭了,你睡得好熟啊!這幾天辛苦了。」袁克定將父親籠絡人心的那一套學得精熟,說起這種話來,言辭、神態都能用得恰到好處。

  「文章已打好了初稿,你先看看吧!」楊度邊說邊穿衣服。

  「我早拜讀完了,真是好極了!可以說是民國建立這幾年來第一篇好文章。」袁克定把散在書案上的文稿親手攏了一下,以示對它的珍重。「皙子,我明天叫一個抄手來幫你謄抄。先在報上登出來,再印一萬份單行本,發給政府官員們人手一冊。不過,今天不談這事了,我要兌現那天說的話,要重重地搞勞搞勞你。」

  「請我上哪個酒樓去吃飯?」楊度來了興趣。

  「吃飯還在其次,我要送你一件妙不可言的禮物。」袁克定眉飛色舞地說。

  「什麼禮物妙不可言?」楊度已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站在穿衣鏡邊整理衣帽。

  「上車吧!我在車上對你說。」

  袁克定將楊度帶上一輛精美的膠皮雙輪車,這是他在城內使用的專車,裡面鋪墊得舒適豪華。車上,袁克定將禮物作了介紹,原來這禮物乃是八大胡同裡新來的一名美妓。

  袁克定雖然並不太貪女色,但卻是八大胡同裡的常客,花酒席上的佳賓。這是因為他的許多朋友經常泡在這座溫柔窟裡,而此處的老少女人們對這位京師第一公子殷勤獻媚的水平,也大大超過了他家中的妻妾脾女。所以袁克定經常到這裡來,一則會朋友,既說閒話,也談政事,二則此處所特有的人間繾綣,亦能給他的心靈帶來一種在別處得不到的舒坦感。

  那天他看到楊度一人獨處石駙馬大街洋樓,就想到要給這位憲政專家覓一絕色青樓女子。他知道靜竹、亦竹都出自八大胡同,料定楊度也有狹邪遊之癖好,送這樣一件禮物,是會得到非常感激的。

  袁克定來到八大胡同,跟鴇母們打聽。袁大公子要姑娘,哪個鴇母不來巴結,便都拖著他去看人。袁克定在幾個胡同裡轉了十來個院子,看到的姑娘十之八九都平平常常,少有幾個漂亮的,最後在雲吉班裡,他看中了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姑娘是山東青島人。青島自古出美女,姑娘的確長得美,而且清純雅潔,真像一支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使那些濃妝豔抹、狐媚妖嬈者在她的面前顯得粗俗不堪。將這樣的女子送給詩人才子,那真是天作之合。袁克定看好了,只要楊度滿意,或包或贖,錢都歸他出。

  楊度一聽,哈哈大笑起來。與他的風流老師一樣,美麗的女人與宏偉的事業,在這位才子型政治家心目中從來都有同等的地位。他認為一個有學問有抱負又耽愛女色的男子與世俗間的嫖客是大不相同的。後者對女人,只把她看作玩弄的對象;而前者對女人,是把她作為情愛的伴侶。在楊度過去的歲月裡,有兩個他摯愛的女人。一個是至今仍癱瘓在床的靜竹,一個是七八年來音訊杳然的東瀛女郎千惠子。

  他愛千惠子的美麗、聰慧,在與千惠子相處的三四年間,他和她一直保持著最純潔的友誼。正因為太愛她,而又不能娶她為妻,所以他不能刺傷她純真的心靈。而靜竹,則是第一個闖入他心中的女人。她以出眾的美貌,超群的識見,使他傾倒,使他迷戀;更以她堅貞不渝的品格,使他愛憐,使他敬重。自從與靜竹重逢那一天起,他就把靜竹當作自己最親愛的人看待。他對她的情感,要遠遠勝過髮妻黃氏和如夫人亦竹。只是由於靜竹的堅決拒絕,他才未與她正式拜天地,結為夫妻,然而在楊度的心目中,靜竹才是他真正的妻子。至於靜竹,則更是把楊度當作自己的整個生命。楊度對靜竹又愛又憐又敬,他實在不願意讓她心靈上冷落孤寂。在靜竹身體好的時候,他會到靜竹的房裡去,與她同床共枕,纏綿恩愛,靜竹當然欣喜。亦竹也認為這是情理中事。黃氏進京後,得知靜竹為丈夫苦苦等候十年終成瘤疾的往事時,她明白靜竹為自己的男人付出的有多大,她也同樣憐她敬她,視她如同亦竹一樣,對丈夫與她之間的關係也從不干涉。

  楊度生活在這樣賢惠通達的三個女人之中,感受到幸福滿足。這些年來他從沒有踏過八大胡同一步,也從不拈花惹草。此刻,坐在太原公子身旁的楊度,當八大胡同的旖旎香豔展現在他的眼前時,他仿佛看到了新朝宰相的尊榮重權也正在向他迎面撲來,他迷亂了,癡醉了,他的心飄飄蕩蕩地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袁大公子來啦!」當袁克定帶著楊度剛踏進雲吉班門檻,守門的老媽子便異常興奮地喊起來。

  「哎呀,大公子來啦!」班主翠玉急忙從屋裡走出,滿臉媚笑地說,「大公子,你終於來了,我家姑娘的眼睛都望穿了。」

  又對著楊度說:「這位老爺就是您說的楊老爺吧!」

  「是呀,是呀。」袁克定點頭,「正是楊老爺楊皙子。」

  翠玉兩眼放射光彩,將楊度很快打量了一番,笑著說:「楊老爺,您真是一表人才,我家姑娘跟上了您,真正是她三世修來的福氣!」

  楊度見這個班主年紀在四十歲上下,渾身穿金戴銀,耀彩發光,臉胖腰圓,只是五官倒也還端正,看得出年輕時頗有幾分姿色。

  翠玉將他們帶進一間精緻的雅舍,又是泡茶,又是上糖果瓜子,忙得腳底生風。

  袁克定笑道:「別瞎忙乎了,正事都讓你給耽誤了,快叫姑娘出來吧!」

  「好,我這就去叫!」翠玉說著,親自出門叫去了。

  袁克定對楊度說:「雲吉班你以前來過嗎?」

  「沒有來過。」楊度說,「其實八大胡同我也只是十多年前來過一次,這些年雖住北京,一直沒有來過。」

  「噢,是的嗎?」袁克定有點不大相信。「我告訴你吧,這雲吉班目前是八大胡同裡最叫得響的妓院。這裡還有一位姑娘名叫小鳳仙,人雖算不得特別美,但聰明可是絕頂的,尤其是歌唱得好,聽她歌一曲,如同聽仙樂。」

  正說著,翠玉把姑娘領進來了。那姑娘對著袁克定鞠了一躬,嬌嬌柔柔地叫了聲:「袁大公子好。」

  袁克定忙指著楊度說:「這位就是楊老爺。」

  姑娘靦腆地對著楊度笑了一下,也鞠了一躬:「楊老爺好!」

  楊度起身回禮,正眼看了一下姑娘。就這一眼,便被她吸引住了。這姑娘勻勻稱稱的,著一件淺綠色的上衣,笑時神態嫣然。楊度越看越覺得像初次見面時的靜竹。時光仿佛倒退了十七年,江亭初會靜竹的那一幕又出現在眼前。楊度不由得再看一眼:瓜子形的臉蛋,圓圓的眼睛,細細的眉毛,白白的皮膚。他突然又覺得這姑娘很像千惠子。十年前在東京田中寓所裡見到千惠子時,她也正是這副模樣。這時他恍然大悟,這姑娘之所以有如此的美麗,是因為她既有靜竹的長處,又有千惠子的優點。楊度立時喜歡上她了。

  老於觀人的翠玉已從楊度的神態中窺視出他心中的情感,高興得忙對姑娘說:「坐下,好好地陪楊老爺說話,楊老爺喜歡你哩!」

  又轉臉對袁、楊說:「二位寬坐,我去招呼廚房預備酒菜。」

  姑娘挨著楊度坐下。

  楊度問:「姑娘叫什麼名字?」

  「富金。」姑娘略為嬌羞地回答。

  「富金!」楊度輕輕地呼了一聲。「好名字,誰給你取的?」

  「翠媽媽給我取的。」多說了幾句話,,富金不再羞怯了。

  「多大了?」

  「十八歲。」

  楊度心想:正好跟當年的靜竹一樣大。問她:「認得字嗎?」

  「認得幾個字。」

  這時翠班主進來,忙插話:「富金不但認得字,還喜歡寫字哩!」

  「真的?」袁克定吃驚地說,「這麼漂亮的富姑娘想來字一定寫得好,拿來給我們看看,這位楊皙子老爺可是鼎鼎有名的書法家喲!」

  「我去替她拿。」班主要討好大公子,忙又起身出門,一會兒抱來一大疊紙來說,「這都是富金寫的。」

  袁克定和楊度一頁一頁地翻看。袁克定不懂書法,見一個妓女也能寫這樣規規矩矩的字,已是很不錯了,一邊翻一邊說:「寫得好,寫得好。」

  楊度細細地看著:字雖寫得不太好,但一筆一畫都還扎實,看得出是臨過帖練過字的,難得一個淪落風塵的煙花女有這樣的雅興。他從心裡贊道:「不錯,不錯,再練練就可以跟柳如是媲美了。」

  富金不知柳如是是誰。楊度告訴她,柳如是是明末金陵秦淮河上的名妓,不獨長得漂亮,詩詞歌賦更是做得好,字也寫得有功夫。富金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記下了。楊度看出這是一個好學的女孩子,心裡對她又添一分喜愛。

  富金說:「楊老爺,您是大學問家,又是書法家,您送我一副聯語吧,我的房間裡正缺一副哩!」

  楊度說:「好哇,寫什麼呢?」

  富金托腮思考。

  袁克定說:「就來個嵌字聯吧,將富金姑娘的名字嵌進去。」

  富金喜道:「那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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