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三三


  不過,楊度在醞釀這篇文章的同時也頗為臉紅。自己雖然多年主張君憲,但在辛亥年那樣一個關鍵時刻,又並沒有挺身而出勇敢地捍衛這個真理,反而發表共和倡議書,又積極為袁世凱謀取民國大總統而奔走斡旋,從而招致別人的譏諷咒駡。時隔三四年,又改變共和的立場,重彈君憲老調,外間如何看待此事呢?不會說自己反復無常投機鑽營嗎?更有知內情的會說自己 賣身投靠袁氏父子,甘為袁氏王朝的婢妾。想到這裡,楊度不免又心虛起來。

  他點燃一支洋式捲煙,又叫小廝給他倒一杯英國威士忌。他喝了一大口,將發虛的心強壓住。心緒慢慢安定之際,他的腦子裡再次浮現出碧雲寺夜數羅漢的情景,浮現出明杏齋裡師生對坐研究帝王之學的歲月,浮現出馬王廟胡三爹的三次測字,他認為自己無論從才具,從命數,還是從機遇來看,都應有宰相之分。從唐內閣到孫內閣,之所以沒有掌閣,乃是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必為宰相無疑。現在,應該說時候已到了。古往今來一切大事都是人做出來的,而人要做出大事,必須先要有其位,謀取宰相之位正是謀取為國家辦大事的必備條件。有了這個位子之後,才可以從容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負和學問,將導致中國富強的憲政實行出來,將能執行這套憲政的人才起用出來,這不就是為國家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嗎?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衡量他的價值,最終應當以他對歷史做出的貢獻為標準,至於這中間所使用的手段以及所夾雜的個人目的,是不應該作為主要的因素的。何況變更主張,其手段並不惡劣,至於想做宰相,這個目的也決不卑鄙。從秦漢到前清,哪個辦大事的人不想做宰相?諸葛亮、曾國藩那樣的聖賢都還想做宰相哩!

  這樣一想,楊度又想通了。他拿起筆來,鄭重地將題目寫好:君憲救國論。

  「皙子,大作寫得如何了?」袁克定滿面春風地從外面進來。

  「還沒有動筆哩!」楊度指了指攤開在桌面上的稿子。「剛剛才把心裡的結解開。」

  「心裡有什麼結?」袁克定覺得奇怪。見小廝正給他端茶上來,猛然想起,心裡說:「是的,真正是我粗心了,世間的男兒都愛美女,像我這種愛俊男的畢竟不太多。我應該給他安置一個妙曼美女才是。」

  他接過茶杯,笑嘻嘻地說:「不要有什麼結,安下心來寫好這篇大文章,我再給你尋一個開心吧!」

  楊度沒有明白袁大公子的話中話,說:「我已解開了,不必再尋開心了,我們來談談這篇文章該如何寫吧。」

  「我正是為這個而來的。」袁克定得意地說,「我昨天突然想到了一個好方式,這篇文章採用枚乘體如何?」

  「你是說用答客問的形式來寫?」

  「正是的。」袁克定放下杯子說,「近來報上登的那些談論國是的文章都是死死板板的,從開篇到結尾議論發到底,一副鐵著臉皮硬著喉嚨教訓人的姿態,讓人見了生厭,讀來乏味。昨天偶讀枚乘《七發》,頓覺興味大增。我想,皙子就是今日的枚乘,也來做一篇《七發》吧。我做客,提問;你做主,回答。一問一答,把個君憲救國的大道理通俗地說透徹,如何?」

  「太好了!」楊度興奮得神采飛揚,剛才謝安式的宰相莊重棄之腦後,露出枚乘式文人的本性來,「就開始,就開始,提哪幾個問題,你想好了嗎?」

  楊度忙提起筆來,正要寫,又放下:「芸台,你乾脆坐到我對面來。」

  「行!」袁克定高興得一時忘記了大公子的尊嚴,自個兒端起椅子坐到楊度的對面。「我想好了幾個問題,都是大家所關心的。沒有提到的,你再補充。」

  「好,你說吧!」楊度重新提起筆。

  袁克定將思路略為梳理下,搖頭晃腦地說:「我先這樣問:皙子先生,民國成立迄今四年,賴大總統之力,削平內亂,捍禦外侮,國已安定,民已蘇息,自茲以往整理內政,十年二十年,中國或可以謀富強,與列強並立於世界嗎?你就說:不然。若國家不思改弦更張,則富強無望。我再問:何以故?你再答:此乃共和之弊也。中國國民好名而不務實,辛亥之役必欲逼成共和,中國自此無救亡之策矣。我便驚問:何以如此?然後,你就將自己胸中的學問抖出來,大談共和為何會使中國富強無望的道理。怎麼樣,枚乘老先生?」

  「真有你的!」楊度大喜道,「我就這樣回答你:共和以平等自由為基礎,自由平等影響一切政治,尤以對軍事影響最大。軍事只能講絕對服從,沒有自由可言,一共和,則無強大軍隊,故強國無望。又共和將引起爭奪大總統的動亂,數年一選總統,則數年一亂。國家一亂,富從何來?故共和富強無望。」

  袁克定拍掌道:「答得好。我又問:那麼共和立憲有望嗎?」

  「也無望。」楊度斷然答,「中國人民智識低下,十成之中九成九的人不知共和為何物。中國百姓如同散沙,只有靠強有力的君主才能將散沙凝結起來。現在行共和制,中央無威望,官吏們皆存五日京兆之念。老實者但求無過,貪狡者乘機狗盜鼠竊以裕私囊。元首一職因常換人,故在位者亦無長久之心。這樣一種泄泄遝遝的局面,何望能立憲?故立憲無望。」

  「好啦,話說到這裡就可以轉彎了。」袁克定儼然一個老八股塾師似的。「共和否定得差不多了,下面再把君憲推出來。我來問;這也無望,那也無望,中國不就亡國了?你就答:不然,一行君憲則都有指望。」

  楊度笑道:「正是這話,行君憲則國家有救了。中國數千年來政體皆為專制,但因為無好憲政,故積弱至此。此時若有英主出現,確立憲政,以與世界各國爭霸,實空前絕後之大事業。那麼此人即中國之威廉第一、明治天皇也。」

  袁克定端起茶杯,一邊飲,一邊想。他想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我再提一個問題:剛才說因為爭奪大總統一位,國內將起戰亂,現在約法規定大總統候選人已從三人之中挑一。如此則不應有內戰。你如何回答?」

  「這個也好答。」楊度不假思索說,「之所以定三人,就說明沒有一個眾望所歸的人,若有,一人就行,何須三人?而我們現在放眼看中國,倘若大總統龍馭上賓,舉世滔滔,還能再找出一個像大總統這樣的人嗎?沒有一個這樣的人,必然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三人之間必起爭鬥。歷史上這樣的情況多得很。而君憲則無此種現象出來。因為君王死了,只有太子即位。哪怕這個太子再不濟事,但他身份所在,別人不敢凱翩。故皇位接替之時,國家大致安定。其原因就在此。所以中國一定要行君憲制,不能再行共和制。」

  這幾句話說到袁克定的心窩裡去了,他霍然站起說:「暫子,這篇文章就這樣寫,我也不再提問了,下面由你自個兒提自個兒答吧!五天以後我來取。我相信你這篇文章必定會是一支百萬雄師,將一切反對者鎮壓住,確保帝制順暢通過。我一定為你在大總統面前請功。」

  說完興高采烈地離開了石駙馬大街洋樓。

  袁克定走後,楊度開始正式寫作。他精神亢奮,思路泉湧,一肚子君憲學問,如同決堤的河水一樣滔滔不絕地宣洩在紙筆之間。他把與袁克定的對答的幾個問題加以拓寬掘深,以奔放而又嚴謹的文字將它們固定下來。然後再來幾個一問一答,指出清室的立憲是假立憲,結果是懸立憲之虛名,召革命之實禍。民國初創的立憲完全操在民黨之手,而民党之立憲也是假立憲,他們是借立憲為手段來達到革命之目的。又說,他與不少革命党首領交談過,他們也認為今日中國人的智識程度不宜多行民權。既然如此,革命黨是明知故犯,是欲借憲政來削弱政府的權力,使之不能統一全國,好為他們的第二次革命做準備。從南京政府取消到湖口起事,民党的一切行為皆是為達此目的。故前清之立憲弊在不誠實,民國之立憲弊在不正當。今後行君主立憲制,其立憲必要誠實正當。中國當今人民智識程度既然不高,則民權必然不可太大,要跟人民講清這個道理。我們所奉行的應該是寧可少與,不可欺民。

  楊度對自己所創造的「寧可少與,不可欺民」八個字十分滿意。他認為自古誤國者有兩類。一類是腐敗昏庸。這類誤國顯而易見,眾皆憤恨。另一類是高調清談。這類誤國不大容易看出,有時還被認為是愛國。其實,將一種看似美好而根本不能實現的虛幻強加於國人的頭上,只能使國人或墜入迷惘,或變為虛偽,其誤國害民甚是不淺。作為一個政治家,誠實最為重要,欺騙最為不道德。望著這個傑出的「八字」創作,楊度仿佛覺得自己是古往今來最誠實的政治家。他十分得意地揮筆完成了全文,然後痛飲半瓶威士忌,陶醉在自我設計的「君憲救國」的夢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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