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三五


  「行。」楊度滿口答應,心裡琢磨著怎麼寫。一會兒,他說,「拿紙筆來吧!」

  富金忙回房拿來紙筆。楊度蘸上墨汁,在灑金玉版紙上寫下兩行字:我富才華卿富美,兼金身價斷金交。

  袁克定念了一遍,驚道:「皙子真有七步之才,一下子便寫出兩個『富金』來!」

  富金想:人家嵌字聯只嵌出一個名字,這位楊老爺卻同時嵌出兩個名字來,真了不起,而且對聯中還表示出對自己的看重。又見楊度長得儀錶非俗,心裡甚是高興,便靠緊楊度,一邊仔細欣賞,一邊說:「楊老爺,您的字有北魏碑體的風味,您一定是臨過很多碑的吧!」

  一股淡淡的清香向楊度襲來,他的腦子有點暈暈眩眩的了,眼前的姑娘似乎比新朝的宰相更有吸引力。他抬起頭深情地望了富金一眼,說:「你能看出我的字有北魏碑體的風味,可見你看過不少字帖。」

  翠玉插話:「正是楊老爺您說的,我們富金姑娘的閨房裡有一大堆字帖哩!其他姑娘沒事時繡花說閒話,富金則有滋有味地看帖寫字,好像要考翰林似的。」

  翠玉說著大笑起來,富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翠玉又說:「就這樣,富金看字帖的事就傳了出去,便有人來雲吉班兜賣字帖,富金一見好的就買。有次一個客人說他家有一帖叫做什麼《韭花帖》的,是真跡,要賣給富金,他開的價嚇死人。」

  翠玉停了一下,問大家:「你們知道他要多少錢嗎?」

  不等別人開口,她伸出三個指頭說:「三萬銀元。」

  富金「咯吱」一聲笑了,說:「這位先生以為我是大富豪,居然開得這樣的口,我哪裡買得起,我連三百元都拿不出呀!」

  袁克定不屑地說:「不要理睬,這些人都是騙子!」

  楊度問富金:「富姑娘,你知道《韭花帖》嗎?」

  富金說:「我看過一篇介紹字帖的文章,說《韭花帖》是天下第五行書。」

  「《韭花帖》的地位這麼高,我倒是不知道。」袁克定驚道。又問富金,「排在它前面的四大行書是哪些?」

  富金想了想說:「第一自然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第二是顏真卿的《祭侄稿》。第三、第四我記不得了。」

  「第三是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帖》,第四是王詢的《伯遠帖》。」楊度補充。

  「是的,是的,還是楊老爺的學問大。」富金拍手稱讚,以一個小學生似的純真態度問楊度,「楊老爺,《韭花帖》我沒見過,那位客人開的價那樣高,我也不敢叫他拿出來看。您一定知道《韭花帖》為何這般珍貴。您給我們說說吧!」

  袁克定也說:「皙子,你就說說吧,我也不知道哩。我只知道《蘭亭集序》呀,《玄秘塔》呀,沒有聽說過《韭花帖》。」

  翠班主也來了興致:「一幅字帖值三萬銀元,一定很不簡單。」

  楊度喝了一口茶,說:「這幅《韭花帖》是五代人楊凝式寫的。他有一天午睡剛起來,覺得肚子有點餓。這時恰好皇上送他一盤韭花。楊凝式感激不已,隨手寫了一封謝折。誰知這封只有六十餘字的短短謝折,後來竟成了傳世之寶。」

  翠班主「嘖嘖」兩聲後插話:「六十多字值三萬銀元,一個字差不多值五百塊銀洋了。今天若再出一個這樣的人,他賺的錢會堆成山。」

  袁克定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寫字畫畫這玩意兒,都是人死後才值錢,人若活著,他的字畫就賣不起價。」

  又轉過臉對楊度說:「楊士琦早幾天送我一幅中堂,誇口說,這幅中堂若拿出去賣可賣一千塊銀元。我說值是值一千塊,不過得有個條件。他問什麼條件。我說你得趕快去死,死了說不定就可賣一千塊銀元了。他聽了我的話後哈哈大笑。」

  眾人都跟著袁克定笑起來。

  「大公子的話是有道理的。」楊度繼續說,「人死了,不能再有新的出來了,原有的就值錢了。越到後來流傳下來的就會越少,那就越值錢。當然,本身要好,這是先決條件。這份《菲花帖》就恰好具備這兩個條件。」

  楊度又端起茶杯。富金起身,親手拿起茶壺給他續水。她的柔如胰脂的手指碰著楊度的手背,楊度突然有一股渾身酥軟的感覺,說起話來情致更濃烈了:「楊凝式是五代的名書法家,官做到少師少保,人稱楊少師。為人狂放不羈,故又有一個綽號叫楊瘋子。他的字寫得好,但輕易不作。五代時戰亂頻繁,安心讀書習字的人本來就不多,有大成者就愈少,即便有一些好字畫,也遭戰火焚毀,流傳下來的極少。所以作為五代字的代表,楊凝式的字就顯得愈加珍貴。楊凝式傳世的字也僅只這幅《韭花帖》。到了宋代時,這幅帖就有很高的聲望了。蘇東坡稱讚他的字筆力雄奇,有二王顏柳之餘韻,為書中之豪傑。」

  袁克定說:「既然這樣珍貴,那就壓點價把它買過來吧!」

  楊度說:「就不知此人收藏的是不是真跡。」

  富金說:「楊老爺,聽人說名貴字畫,後人都喜摹仿,所以辨別真假最是困難。這個帖子是不是真跡,您怎樣辨別呢?」

  楊度尚未答話,翠班主坐不住了,說:「那個兜賣的人就住在這裡不遠,我打發人去叫他帶來,請楊老爺來辨別。你們先坐在這裡喝酒說話吧!」

  袁克定笑著說:「早就該上酒了,你快去張羅吧!」

  很快,一桌豐盛的酒席擺在雅舍裡。富金趁著上菜的空隙回房換了裝出來。只見她頭上加了一支大號黃金風頭替,上身穿一件黃地金花織錦衣,顯得很有點珠光寶氣。翠班主讓富金陪他們喝,自己去安排人叫賣字帖的。

  「楊老爺,我剛才問您的事,您還沒回答哩。」富金一邊給楊度斟酒一邊說。

  楊度望瞭望喝了兩口酒後面孔微紅的姑娘,覺得她真的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腦子裡驀地浮起李白的「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名句來,眼前的富姑娘恰是一位百花想容的美人。她有一種靜竹、千惠子所缺少的豔麗之美。如果說當年靜竹、千惠子那種清純之美,與胸懷大志而無官無爵的一介書生正好相默契的話,那麼富金的這種豔麗之美,則恰好符合一心想佩相印握重權的新官僚的需求。

  楊度將富金斟的酒一飲而盡,富金趕緊又給他斟上。他又端起一口喝下,富金卻不給他斟了。

  楊度問:「你為何不斟了?」

  富金略帶嗔容地說:「我怕你喝醉了,不給我說《菲花帖》了。」

  楊度笑道:「這才喝了幾杯,就醉了?我是武松,酒越喝得多,勁頭越足。」

  說著順手抓著富金的手臂說:「快斟,快斟!」

  袁克定見狀樂道:「皙子是海量,喝不醉的。」

  富金無法,只得給他斟上。他喝了一半,放下杯子說:「鑒別字畫,這裡的學問大著哩!你一時半刻也聽不出個名堂來。只是這《韭花帖》的流傳中有一段故事,所以容易鑒別。」

  聽說還有一段故事,大家都來神了。富金有意將凳子移過去,緊靠在楊度的身邊,又掏出一條用濃香熏過的繡花手帕來為楊度擦嘴唇。

  袁克定打趣道:「還沒喝交杯酒哩,就這樣親熱了,也不怕冷落了我!」

  富金說:「我去把小鳳仙叫過來陪大公子。」

  袁克定忙搖手:「不要再叫人了,我是開開玩笑的。還是聽皙子講故事吧!」

  楊度見富金對他格外的殷勤,一顆春心早已蕩漾起來,含情脈脈地望了一眼又媚又嬌又溫柔的姑娘,神采飛揚地說:「五代結束後,趙匡胤坐了天下。趙匡胤是個莽夫,不喜歡字畫,可他的兒子、有名的八賢王卻酷愛與文人交往,對金石書法篆刻都有興趣。楊凝式的孫子為討好八賢王,將祖父的《韭花帖》送給了這位王子。八賢王一見非常喜愛,重賞了這個不肖子孫。後來八賢王的堂弟登了基,八賢王又將它作為賀禮送給了堂弟。從那時起,《韭花帖》就被鎖進深宮,成為只能供皇帝一人賞玩的禦寶。儘管王朝更替,都城遷移,《韭花帖》一直作為宮中珍品被很好地收藏著,後來傳到清朝乾隆皇帝手上。這位乾隆爺是個文治武功俱佳的十全帝王。他愛吟詩作賦,一生寫了十萬餘首詩。又愛書法,走到哪裡就在哪裡題字。因愛書法,便愛字帖。他在乾清宮裡專辟了一間小房子,取名為三希堂。他常在三希堂裡觀賞臨摹歷代名家法帖。那時上書房裡有個名叫藍綺的翰林精于書法,專門替乾隆收管字帖。他最珍愛楊凝式的這幅《韭花帖》,久而久之,便起了竊為己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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