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三二


  得到了父親的贊同,大公子興趣大增:「我想這事叫楊皙子去做。」

  「楊度這個人書呆子氣太重,何況他已改變了過去的君憲主張了,現在又退回去,也不知他願不願意幹。」

  「他願意幹。」袁克定興奮地說,「楊皙子的書呆子氣是重,但他的官癮更重。我跟他開玩笑,說帝制成功了,讓他做宰相。他這段時期真的就以房玄齡、杜如晦自居,好像已經做了宰相似的。」

  袁世凱笑了笑說:「楊度聰明,但有點聰明過頭了。情緒易波動,興致來了,熱得可以燒開一壺水;興致去了,冷得可以結成一塊冰。上次讓他住進純一齋,他以為是要當國務卿了,每天給我上一個條陳。後來菊人做了國務卿,據說他關門謝客一個多月。楊度用用可以,當宰相不行,他不是大器之材。」

  「父親教導的對。像楊皙子這樣的人才多得很,哪裡就真的讓他做宰相了。」袁克定說,「父親剛才說的第二點是什麼?」

  「第二點,我不出面,這事由你去辦。不到萬事俱備,我不會公開宣佈接受帝制,而且我還得時常否認有帝制自為的想法。這點你明白不明白?」袁世凱盯著兒子問。

  袁克定沒有父親縱橫捭闔的才具和吃苦耐勞的習性,卻學到了父親機巧權詐翻雲覆雨的手段,對父親的這第二點他心領神會,忙說:「父親考慮的是。這件事,父親完全不要出面,由兒子指使楊皙子、梁燕孫他們去辦。到時候,父親只管登上龍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就行了。」

  父子倆心心相印地談了大半夜,為未來的袁氏王朝勾畫了一幅美好的藍圖。

  事情果然如袁世凱所料。不久,就是這個日本公使日置益,再一次面見袁世凱。這次他給袁世凱帶來了一份禮物——他和他的政府所擬定的《中日友好條約》。

  袁世凱將條約草本翻看了一下,條約共分五號。第一號四條,規定日本享受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益,其他國家不能再插手山東的事。第二號七條,規定旅順、大連租借期和南滿、安奉兩鐵路交還期均延九十九年。第三號二條,要求漢冶萍公司由中日合辦。第四號一條,要求中國不得將沿海港口、海岸、島嶼租讓給他國。第五號七條,要求聘用日本人充任政治、財政、軍事顧問。全部條約共二十一條。

  袁世凱看完這二十一條後,臉色大變。他清楚地知道,同意這個二十一條,就意味著同意中國淪為日本的殖民地而不再是一個主權國家,他自己就變成一個日本卵翼下的兒皇帝。

  日置益從袁世凱的臉上已看出他內心的為難,微笑著說:「大總統先生,日中兩國親善友好,這是貴我兩國的共同願望,但友好是要用實際行動來體現的。敝國政府將全力支持大總統先生在貴國恢復帝制,大總統也應該為敝國提供一些方便。倘若大總統不能簽訂這個條約,那只能說明大總統先生不要日中友好。如果這樣,我們大日本皇軍將奉命用武力來獲取我們應該享有的權利。」

  日置益的話再露骨不過了。假若不同意這個條約,不但不能取得日本對帝制的支持,而且還會導致日本向中國宣戰。日本的軍事實力,強大得連德國、俄國都不是對手,更何況中國!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的前車之轍,袁世凱記憶猶新,李鴻章正是因此而弄得晚景蕭條。若是一旦再與日本開戰,他苦心經營了二十年的北洋軍隊就將被日本徹底打敗。沒有了這支軍隊,他袁世凱將憑什麼統治中國?他的仇敵國民黨一個早晨就可以將他驅逐出中南海,把他五花大綁推上斷頭臺。不能得罪日本!

  袁世凱正想表示接受這個二十一條時,轉而又想,如此自己不就變成出賣主權的賣國賊嗎?千秋萬代讓後人罵自己是秦檜式的人物,也是極不光彩的。他將條約再看了一下,細細地想:一、二號的十一條都是前清簽訂在先,不過是轉換國家和延長期限,罪過不大。第三號中日合辦公司,不能算賣國。只是第四號、第五號中的八條有點太過分了,簡直是將整個江山都交給了日本,這件事不能做。對,跟他們討價還價,有限制地簽訂。

  想到這裡,他對日置益說:「這是一件需要磋商的大事,請貴公使先和我國外交部商談吧!」

  正當日置益與中國外交部秘密商討此項條約的時候,一家美國報紙獲知這個消息,率先公之於報端。中國人民得知後無不義憤填膺,紛紛向政府提出嚴厲責問,並很快在全國發起空前規模的抵制日貨運動,連北洋軍內部也對此事表示不滿,馮國璋聯合十九省軍事長官發表通電,請纓為國禦侮。

  袁世凱一面公開闢謠,一面絞盡腦汁,設想萬全之策。他最後指示外交部將第五號七條與本項條約脫離,日後再議。第四號一條改為中國政府在「鞏固國防建議案」中宣佈。經過反復商討,日本政府接受了這個修正案。五月九日這一天,算是中日雙方都認定了這個「友好條約」。

  先一天,袁世凱召集了政府高級官員們,把條約討論的過程告訴他們。他在會上聲淚俱下,一副萬般無奈為國委曲求全的模樣,表示決不做亡國之民,要求全體官員都把這次條約的簽訂視為中國的奇恥大辱,本臥薪嚐膽之精神,做奮發有為之事業。會後,他又將這次講話寫成兩道密諭發給各省文武長官,叫他們不要忘記五月九日這個慘痛的日子。又授意丁佛言撰寫題為《中日交涉失敗史》一書,印五萬冊秘密存放于山東。袁世凱對身邊的人說,這次我們吃了大虧,將來翻了身,再公開發行這部書。

  袁世凱的這番精彩表演迷惑了一部分政府高級官員,卻沒有得到中國人民的認可,大家都把五月九日定為國恥日,把袁世凱定為賣國賊。在日本的中華民國的真正締造者孫中山,通過此事更加看清了袁世凱的真面目,他組建中華革命黨來代替已經分裂的國民黨,決心徹底推翻這個賣國的袁世凱政權。

  在國內外中國人的一片指責反對聲中,袁世凱反倒更認識到獨裁專制的重要,他和一心要做太原公子的兒子心貼得更緊了,決定儘快推行帝制。

  這時,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古德諾在《亞細亞日報》上發表了《共和與君主》的論文,提出世界國體實以君主為優的論點,又著重論述了中國非行君主制不可的原因。一個實行民主憲政已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美國政治學家,公然認為民主不如君主,這對剛剛離開君主尚只有三四年的中國遺老遺少們來說,無疑是一帖強有力的興奮劑。一時便有不少人,或公開發表文章,或公開演講,鼓吹還政於清室,掀起一股復辟清朝之風。

  國史館編修、王闓運在四川尊經書院的得意門生宋育仁在這股復辟風中最活躍。肅政廳的官員們弄不清這股風究竟源於何處,他們只得公事公辦,上個建議,要求彈壓復辟謬說。還政清室本不是袁世凱的意圖,於是他把這個建議批給內務部查明辦理。內務部便依令查辦宋育仁,做出「議論荒謬,精神瞀亂,應遣回原籍,發交地方官察看」的決定。就這樣,宋育仁被遞解出北京。

  內務部調查處分國史館的編修,居然連國史館長也不打個招呼,令這位八十三歲的老人心裡極不愉快。送宋育仁離京的時候,王闓運握著門生的手,老淚縱橫,令所有送行的人愴然。王闓運由此而對袁世凱更增一分反感。

  驅逐了宋育仁後,復辟風一時沉寂,報上又大談起擁護民主共和來。袁克定見此情景不對頭,給楊度出個「君憲救國」的題目,要他就此作一篇大文章。為便於更好籌辦帝制,袁克定又送楊度一所房子。這所房子位於宣武門邊的石駙馬大街上,是上下兩層的西式洋樓,很是寬敞闊綽。此時恰好黃氏剛生一個女兒,亦竹又挺著大肚子,即將臨盆,家裡又是請奶娘招呼,又是請裁縫給嬰兒做衣服。靜竹老病復發,醫生也常來號脈送藥。槐安胡同一片人馬喧騰。楊度正思覓一個安靜之處,遂欣然接受。

  房間裡的一切都佈置得好好的,袁克定又將自己以前用過的一個漂亮小廝安排在這裡,照顧楊度的生活起居。楊度覺得住在這裡很愜意。他早就想寫一篇大文章了。過去鑽研多年的君憲,本就有許多話要對國人說,再加上這幾年實行共和以來混亂的政治秩序,更為中國的君憲制提供了許多有力的反面佐證。無論是為國還是為己,作為一個研究有素的憲政專家,楊度覺得面對著中國國體這個大問題,自己應該有比洋人更為深刻透徹的分析。中國人對自己的國家選擇何種體制都沒有一份高水平的研究成果,還得仰仗洋人的鼻息,豈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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