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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壬秋老前輩座下:

  方今民國肇造,百廢待興,時局維艱,內外憂患。世凱謬承推舉,總攬中樞,實德薄才淺,不堪勝任,惟有倚仗四方英傑,共渡難

  關。老前輩海內人望,碩學大德,雄才偉略,前受曾文正之青睞,後蒙丁文誠之倚重,為國為民多所建樹。當此承啟之際,亟盼老前輩

  不嫌愚陋,移駕京師,以便世凱早晚趨謁,朝夕請訓。倘蒙俯允,民國之幸也,世凱之幸也。

  袁世凱叩首

  這封回電,連呼幾聲「老前輩」而不用前信的「老先生」,這點改動很讓王闓運舒心。王闓運一生有一個大缺憾,便是未中進士點翰林。他二十二歲中的舉,以後相繼參加四次會試均未售,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擊。最後一次在光緒初年,他以「不願向五六歲的小兒皇帝叩頭,故意不把文章做好」來為自己掩飾,從此後不進禮闈了。到了光緒三十四年,中舉五十四年高齡七十六歲的王闓運,終因盛名而被朝廷特賜進士出身,授翰林院檢討。王闓運不僅圓了進士、翰林的夢,還獲得一份殊榮。因為從前朱彝尊、毛奇齡等人雖不由會試但還是通過了博學鴻詞科考試後才得以入翰苑,而王闔運不須考試直接授翰林,對於一個布衣而言,這真是異數。

  但此時翰林已不如過去那樣清貴了,許多留學回國有一技之長的人,朝廷也賞他們翰林的稱號,如牙科翰林、染織翰林等,而正經以文學入翰苑的,他是有清一代最後一個。於是他撰聯自嘲:「愧無齒錄稱前輩,幸有牙科步後塵。」

  後進翰林院的稱先進的為前輩,若先兩科,則稱老前輩,只論科第先後不管年齡。王闓運因為是最後一個正經翰林,所以他說很慚愧,再沒有人叫他前輩了。現在袁世凱稱他為老前輩,儘管袁未點過翰林,但貴為總統,自然勝過翰林,稱他一聲「老前輩」,他何能不喜?

  接下來使他舒心的是,電文提到曾國藩青睞他。王闓運最喜歡別人將他與曾國藩的名字列在一起。時至今日,中興名臣凋零已盡,與曾國藩做過朋友的,普天之下只他一人了。他能不榮耀嗎?

  最後,回電的署名沒有冠以「中華民國總統」的字樣了。這點也讓他看著親切。在王闓運的眼裡,袁世凱是世侄,世侄給年伯寫信,豈能冠以官銜?有兒子給父母寫信,落款也帶上宮銜的嗎?

  不過,說來說去,這些都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原因是這封回電不再提「特聘國史館長」了,而用的是「趨謁」「請訓」一類字眼。如此說來,袁世凱是要請他去做國師,而不是以官職羈縻他。王闓運想,以這樣的身份去北京,才符合自己的夙志。

  正在自我陶醉地欣賞這封回電的時候,他又收到了楊度的一封長長的來信。

  楊度在信中向老師詳細稟報了京中的政局。又告訴老師,自己的宏偉事業已有了極好的開端,將一定有輝煌的成就,恩師能親眼看到畢生追求的理想付諸實踐,必欣慰無已。他和午貽都盼望老師能早日來京師隨時指教,以匡不逮。信的最後說叔姬在京一切都好,只是夫妻分居,究不是長久之策,請恩師攜代懿一同前來,促使他們夫妻和好。

  楊度的這封信,使王闓運陷入了沉思。這三四年來,中國的政局居然會起這樣大的變化,沿襲了二千餘年的帝王制度竟然一夜之間就被推翻了。王闓運難以思議。儘管他不喜歡這個制度,但這個制度畢竟出現了。帝王已不復存在,自己研究了一輩子的帝王之學究竟還有沒有用處,這些年連王闓運本人都無把握了。但看來皙子這個書癡還在癡迷著這番事業。今天這樣一個混亂的局面,他一個書生能有什麼作為?話雖這樣說,王闓運對弟子忠於帝王之學的精神還是很嘉許的。弟子決心把它付諸現實,作為傳授這門學問的老師,在弟子需要幫助的時候,能袖手旁觀不問不管嗎?且老讓叔姬一人住北京,兒子和媳婦長期分居也不好。從兒子著想,也宜到北京去。

  王闓運終於改變了原來的主意,決定以耄耋之年北上進京。

  湘綺老人要進京做民國政府的官員了。這個特大新聞很快由雲湖橋擴散到四鄉,又傳進縣城,傳到省裡,經長沙報紙的著意渲染,使得全國都知道了。過些日子,湖南省都督衙門下來公文,詢問老人何日啟程,以便安排沿途照顧,省城也好做迎接的準備。又說袁大總統已特派一支軍隊在漢口等候,護送老人進京。

  消息傳出,更增添湘綺樓主此番進京的身價。於是,官場熟人,詩文朋友,門生晚輩,鄉鄰野老,都紛紛登門拜訪祝賀,都說老人就是當年的薑子牙,現在要出山輔佐袁大總統安邦定國經世濟民了,把個老人喜得白鬍子翹得高高的。

  湘綺樓上上下下一片喜氣洋洋。

  代懿甚是歡喜,忙著給叔姬準備各種好吃的東西,還特為將叔姬最喜歡的那件鑲有孔雀毛的披肩也帶上。

  周媽比代懿還要興奮。就要跟著老頭子進京見大世面了,能夠親眼看到皇宮、御花園了,她心裡幾多甜潤:這次呀,一定要老頭子帶我多見一些貴人,多吃一些山珍海味,也不枉我實心實意服侍他二十多年!

  周媽的兒子周大來了,悄悄找到母親,要母親無論如何帶他到北京去。周媽很為難,她自己生的兒子,她當然願意帶去,但兒子不識字,粗俗蠢倔,老頭子會同意他去嗎?他去北京又做什麼呢?

  周大見母親沒有答應,便說:「你若不帶我去,我就投水死掉算了!」

  周媽一聽嚇慌了。丈夫,她雖不愛,前幾年死時她一滴眼淚都沒流,但兒子是她的親骨肉,兒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活不下去了。二十多年來,她偷偷地從王家捎去不少錢物給兒子,養成了兒子依賴她的習慣。她知道兒子倔得很,若不帶他去,投水尋死的事真做得出。周媽只得硬著頭皮試探一下。

  這天晚上,王闓運送走最後一班賀客回到臥房,周媽忙端來一盆熱水,先給老頭子洗了臉,然後又幫老頭子脫下衣服,用熱毛巾替他擦著背。已是仲夏天氣,王闓運還穿了夾衣,背上有點毛毛汗,經周媽一擦一搓的,覺得十分舒服。擦完背後,她又端起腳盆來,換一盆水,彎下腰去,將老頭子的鞋襪脫下,然後撩起水來給老頭子慢慢地洗腳。

  王闓運一天的疲勞,經周媽這麼洗洗擦擦,去掉了許多。他望著蹲在腳盆邊的周媽,心裡生出不少感慨來。自從蔡夫人和六雲過世以來,這許多年多虧了周媽的照顧。論才貌人品,周媽當然遠不能望蔡、莫之項背。但論服侍得細緻周到,不嫌髒不嫌累來說,周媽卻要超過蔡、莫。這是周媽的長處。對於一個風燭之年的老人而言,這種長處更顯得重要。二十多年來也沒給她一個名分,就讓她這樣不明不白地處於妾脾之間,她也認了。想到這裡,王闓運覺得對她有虧欠,這次帶她去北京,正好藉以補償一下。

  「你也辛苦了,坐坐吧!」當周媽倒了洗腳水再進房的時候,王闓運招呼她。

  見老頭子表現出難得的客氣,周媽想這是提兒子事的好時候,便一邊擦手,一邊在王闓運的對面坐下來,說:「豆豉辣椒,我已剁了兩罎子,你看還要不要再剁點。」

  「兩罎子要吃兩三年哩,夠了夠了。」王闓運連連點頭。

  周媽又說:「周大說湘潭的熏臘肉哪裡都比不上,到了北京吃不到,特地為你熏了五十斤臘肉,你看要得不?」

  「要得,要得!」王闓運喜歡吃臘肉,這正投其所好。「周大一向懵懵懂懂的,怎麼這下變得聰明起來了。北京是買不到臘肉,虧他想得到。」

  其實,周大哪裡想得到臘肉的事。「熏五十斤臘肉」,這完全是一句假話,是周媽突發的靈感。周媽見這個馬屁拍到點子上了,心裡很高興,說:「你不曉得,周大看起來懵懂,心裡並不蠢,肚子裡鬼花樣還不少哩!」

  王闓運隨口答:「是嗎?平時看不出。」

  周媽見火候到了,問:「老頭子,你進京打算帶哪些人去?」

  「頭一個自然要帶你,你是我的拐杖。」王闓運笑道。「代懿要帶去,讓他和叔姬團聚。」

  周媽對叔姬一向沒好感,現在要討好老頭子,忙說:「那是的,那是的,代懿一定要帶去。你也要勸勸叔姬,小兩口吵架不記仇,不能總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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