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二二


  於是娥芳低頭苦想。娥芳是蔡夫人的長女,在姊妹中排行老大,丈夫是名詩人鄧輔綸的兒子鄧國獻。娥芳生性敦厚,在父母公公的薰陶下,能做得出很好的詩文。她想自己第一個聯,一定要聯好。

  娥芳凝神思考後聯道:「良宵勝秋夕,閒居散玉簪。絳火搖花影,清醥洗塵心。」

  「聯得好,下面輪到岑芳了。」王闓運對大女兒的聯句很滿意。

  岑芳也是蔡夫人生的,在姊妹中排行老三,她嫁給常家,夫婿是曾做過湖北巡撫的常大淳的族孫,也是一個簪纓官宦之家。她想了想,吟道:「圖案列珍殽,高詠屏凡音。賦詩豈慕昔,歡侍良在今。」

  「不錯,不錯。」詩詞見性情。岑芳的聯句裡流露的是一片孝順之情,王闓運很滿意。

  接下來是帥芳了。帥芳是莫六雲的長女。莫六雲生了六個女兒,就是沒有一個兒子。她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王闓運戲稱之為「半山」。半山是拗相公王安石的字,王闓運認為六雲的個性有點像王安石。因為沒有兒子,她臨死都不暝目;也因為沒有兒子,她便將女兒當兒子一樣的教育,總是督促她們讀詩文,故而帥芳的詩也做得好。

  帥芳略作思考後接道:「興超情易愉,意愜樂非湛。秦隋故無賞,軒唐常可尋。」

  「帥芳這後兩句吟得好。」王闓運放下煙壺,又補充一句,「有古人風!」

  帥芳得了老父的稱讚,很得意。

  該輪到代懿了。他本想把前面三個姐姐的詩都壓下去,但在「秦隋故無賞,軒唐常可尋」這兩句面前卻步了。只得硬起頭皮念道:「采菱江路淹,飛蓬霜露深。且歌澗阿美,何傷時序侵。」

  王闓運點點頭道:「也馬馬虎虎說得過去,只是男子漢的氣概不足。」

  大家都笑起來,代懿被弄得很不好意思。

  棣芳要為哥哥解窘,立刻吟出「露垂風入檻,瑤宮桂已林。隱隱碧雲合,寥寥鴻雁深。」

  「很好,很好!」王闓運拍打著座椅扶手,大聲讚揚。

  這四句詩確實做得好,超過了以上四人的聯句。老人之所以要大聲讚揚,除此外還有另外一層原因:他特別憐恤這個才貌出眾的七女。年紀輕輕便守了寡,歷代才女都命薄,孰料棣芳又成了一個例子!今夜即使棣芳詩做得平平,老父也要把鼇頭美譽送給她,何況做得如此出色!

  爽朗的錦同說:「大家都聽我的:登高眺北渚,碧水映南嶺。芰荷不可望,天風吹我襟。」

  棣芳說:「八妹的詩有點男兒氣派。」

  轉臉又對女兒說:「想好了沒有?該由你結尾了。」

  少春望著母親,臉漲得紅紅的,顯得有點緊張。

  代懿在一旁打氣:「不要緊。想出一句念一句,實在念不出了,四舅幫你。」

  少春說:「不要幫忙,我自己聯。」

  幾個姨同聲誇道:「有志氣!」

  少春轉了轉兩隻烏溜溜的眼珠,鼓足勇氣吟道:「黃鶴淩霄翥,蜻蜓向階吟。無為翳羅袂,回惟調素琴。」

  少春這幾句壓軸詩一吟出,眾皆驚呆了,暗思:小小年紀,怎麼能想得出如此佳句?

  王闓運喜不自禁,走到外孫女身邊,拍著她的頭說:「乖孩子,有你這個外孫女,外公這一世心滿意足了。好好努力,前途不可限量。」

  棣芳在一旁聽了,高興得眼淚直流。

  錦同嚷道:「今夜這個鼇頭,我們這些做姨做舅的都莫想了。」

  大家都歡笑表示贊同。

  這時周媽顛著兩隻小腳急急忙忙走過來說:「老頭子,縣衙門送來了一封公文,還說是總統府來的哩!」

  「什麼,總統府來的?」王闓運又驚又喜。「袁家老四怎麼會想起我這把老骨頭來,一定是午貽和皙子他們說了些什麼?」

  王闓運離開庭院來到書房,代懿、棣芳、錦同也都跟著進來了。周媽把油燈挑得亮亮的,又將老花鏡拿來。王闓運戴上眼鏡,打開公文,寬大的淡黃色信箋天頭赫然印著「中華民國總統府」七個鮮紅色隸書字。他輕輕地念道:

  壬秋老先生道席:

  丈人學界泰山,文壇北斗,世凱久慕盛名,因忙於政事,未及拜訪,深以為憾。今政府設國史館,貯建國史冊,傳功勳大略。丈人

  負一時之望,四方推薦,特聘為國史館長,速來京履任為盼。

  中華民國總統袁世凱頓首

  王闓運念到信末,卻不太高興起來。他心裡想:袁世凱原來是要我到北京去當國史館長,為他做搜集史料樹碑立傳的事,這小子怎麼這等看輕老年伯?請我去北京,理應做他的老師,做中華民國的老師才對。袁老四應向前清攝政王學習,在中央設一個弼德院,請我去當弼德院的院長才是。

  王闓運把袁世凱的信擱在一邊,拿起水煙壺抽起煙來,一句話不說。

  周媽聽說袁大總統要老頭子去北京做官,笑得合不攏嘴。北京是皇帝住的地方,花花世界,什麼好吃好看的東西都有,她想去北京。她知道老頭子離不開她,老頭子若去,一定會帶她去。於是一個勁地慫恿:「袁大總統就是皇帝,他請你去北京做官,這個面子比天還大,有什麼猶豫的,選個好日子就上任吧!」

  代懿尋思正好跟父親到北京去看叔姬,與她重修於好,於是也勸道:「爹,去吧,修史可是一件大好事呀!」

  棣芳卻不太贊成。父親八十多歲了,還到北京當什麼官?不如在家裡安享天年最好。她說:「我看爹不必去北京,北京冷,爹怎麼受得了?』

  錦同也不想爹外出,說:「聽說北京那個地方沒有米飯吃,又沒有辣椒吃,天天吃雜糧。爹這大年紀了,哪裡吃得慣!」

  周媽說:「要吃辣椒好辦,我明天就剁它幾罎子豆豉辣椒帶去。」

  錦同一向不喜歡周媽,白了她一眼,頂道:「辣椒可以帶,稻米呢,你能帶幾擔去?」

  周媽被頂得臉澀澀地,嘴裡嘟嚷著:「皙子、午貽也過得哩,叔姬老娘也過得哩,為何老頭子過不得?」

  她怕錦同罵她,邊說邊退出了書房。

  王闓運吐出幾口煙,問代懿:「縣衙門送公文的人走了嗎?」

  代懿答:「夜深了,沒讓他走,今夜就睡家裡,明早回城。」

  「你去對他說,要縣衙門派個人去長沙省衙門,代我拍個電報給袁四少爺,就說我領他的情了,只因年老體弱,不能受命。」

  代懿聽了心裡發涼。爹不去北京,他也就見不到叔姬了。他求道:「爹,你老還是去吧,別人求都求不到哩!」

  錦同忙說:「四哥,爹叫你去你就去,別再囉嗦了。」

  代懿快快地出去了。

  王闓運沒料到,只過了七天,袁大總統拍來的回電就到了他的手裡。這封回電,讓老人越讀越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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