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一八


  下午二時,袁世凱準時結束午睡起床,然後拿起鑲有鐵托的藤手杖,從二樓下到一樓辦公室。一路上手杖點在樓板上,發出「篤篤」的響聲。樓下的人知道總統下樓了,全都屏息垂手侍立。下到最後一級樓梯,他似咳非咳地「哦」了一聲。這是他的習慣,意在告訴大家,他要進辦公室了。夏壽田趕緊過來打開辦公室的門,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進門,而是問:「皙子來了嗎?」

  「他早已在會客室裡恭候了。」夏壽田恭敬地回答。

  袁世凱轉身朝會客室走去。

  「大總統!」當袁世凱矮壯而筆挺的身軀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楊度立即起身迎接。

  「皙子你來了,坐吧!」

  袁世凱招呼楊度坐下後,自己也在對面沙發上坐下。剛落座,一個年輕的內史進來,給他端上一小杯乳白色糊汁,同時給楊度遞來一杯清茶。自做總統後,袁世凱每天上班時照例要喝一杯這樣的糊汁。這是按宮中一個老御醫開的方子,用鹿茸、人參、虎鞭、蜂蜜等補藥熬成的。就靠著一天兩小杯糊汁,他外應繁雜國事,內應列房嬌姬,始終保持旺盛的精力。「好久不見了,近來還好嗎?」

  「托總統洪福,近來一切都好。」楊度說的是實話。這兩年多來他自認對袁世凱有功,但頻遭冷遇,心裡總不太舒暢。自從與袁克定小湯山會談以來,他才真正看到了光明的前途。夏壽田的被重用和蔡鍔的即將進京掌重權,更給他以初戰告捷的喜悅。

  「好,好。」袁世凱的關心顯然只是一個形式,他並不多問下去,隨即轉入正題。「今天請你來,是想問問你,雲南都督蔡鍔這人如何,據說你是他多年的朋友。」

  對於袁世凱這種不多說客套話,總是單刀直入的談話作風,楊度是熟悉的,他也不轉彎抹角:「回稟總統,我是在戊戌年春于長沙時務學堂裡初次認識蔡鍔的。那時他才十六歲,但已經做了三年秀才。聽說蔡鍔出身貧寒的農家,自小天資過人,胸有大志,最能吃苦。他進時務學堂,是一個人徒步從邵陽老家走到長沙的,在學堂裡年紀最小,但成績最好。」

  袁世凱認真地聽著。「出身貧寒的農家」這句話引起了他很大的興趣,他知道這種人對格外之恩比較容易接受。

  「後來蔡鍔到了日本學軍事,我那時也在東京,與他有過交往,舍弟與他關係也很好。」楊度知袁世凱對梁啟超有戒備,有意不提蔡去日本是為著投奔梁的原故。「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多數較為放蕩,但蔡鍔與他們大不相同。他從不進酒樓歌廳,也不與任何女人往來,一心一意學習日本的軍事,因而成績非常優秀。畢業時,士官學校有意留下他,但他執意要回國報效。」

  袁世凱習慣地摸著鬍鬚。他的鬍鬚原來蓄的是八字式,自從克定從德國回來後,他便模仿德皇威廉二世的樣子改蓄牛角式,即兩端尾部向上翹,如水牛之角。袁的須式改變引起連鎖反應,官場上下紛紛蓄起牛角式鬍鬚來。官場的愛好又影響社會的風尚。一時間,京師男子漢,幾乎人人嘴上都長起兩隻小牛角來。袁世凱心裡在尋思:這樣一心一意為事業的人真難得,但他不圖享受不貪女色,拿什麼東西來套住他呢?

  「蔡鍔回國後,他的軍事才能很快就受到了各方的重視。」

  「皙子,據說蔡鍔是梁啟超的得意學生,是這樣的嗎?」

  「蔡鍔在長沙時務學堂讀書時,梁啟超教過他的書,梁對他是很欣賞的。不過在日本時,我並未見過他們之間有特別親密的關係。」

  時務學堂裡的師生關係是無法回避的,只得實說,至於在日本的情況,楊度料想袁世凱也不清楚,他一句話將梁蔡之間親密的交往給抹掉了。

  「梁啟超這個人始終不肯和我們同心,蔡鍔是他的學生,假若我把蔡調進京來委以重任,你看蔡能為我們所用嗎?」

  「大總統,這點您請放心。」楊度堅定地說,「師生之誼只是一段時期的,並非牢不可破。當年梁啟超與其師康有為的關係,可以說是古今少有,但後來因為信仰不同,幾如水火,這是盡人皆知的事。蔡梁之間只是一般的師生關係,並無深交。何況蔡出身貧寒,出身貧寒的人都知感恩。倘若大總統對他予以格外恩寵,蔡鍔一定會感恩戴德,樂為大總統所驅馳。」

  楊度這個康梁先合後分的例子舉得很好,大大消除了袁世凱對蔡鍔的疑慮。至於去年的事,是不能也不應該詢之于楊度的,且無真憑實據,暫擱下,先把他調到北京來,考察一段時期,可用則用,不可用則以一虛職把他拴在身邊,豈不比虎在深山更好!

  袁世凱就這樣決定了。

  蔡鍔即將進京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梁啟超的耳中。

  去年秋天,熊希齡組閣,梁啟超入閣做了司法總長。入閣之初,他還存著一番志向,試圖制定一個司法制度,將從未有過嚴格法律意義的中國司法引入正途。但很快他就失望了。熊希齡並不是有作為的政治家,袁世凱更無意于各項建設。對大總統來說,當務之急乃是如何鞏固政權,用強力將反對派壓下去。熊希齡辭職後,他也辭職了,袁世凱改任他為幣制局總裁。這更是一個有名無實的職務,不過月支五百大洋而已。

  進步党成立,梁啟超被選為理事。理了一段時期的事後,他也看出,這些所謂的議員們大部分都是圖一己名利的政客,口頭上說的一套,心裡想的又是一套,而且對政黨政治一竅不通。袁世凱解散國民黨,收繳國民黨籍議員證書,大多數進步党議員們為消除政敵而拍手叫好,並落井下石。梁啟超看到這個局面很痛心。國會是兩黨組成的,不能一黨唱獨角戲,沒有了國民黨,進步黨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果然,國民黨籍議員被取消後,國會開會不成,很快就解散了。進步黨失去國會這個合法鬥爭的場所,也就名存實亡了,。

  梁啟超終於徹底看清袁世凱不是行民主共和的人物,對兩年來的追隨頗為悔恨。同時,他也看出袁世凱之所以能這樣為所欲為,其根本的力量在於袁的手裡掌握著北洋軍。梁啟超要成事,進步黨要成事,非要有自己的軍隊不可。因此,他把希望寄託在自己的高足蔡鍔的身上。楊度根本不知道,回國十年來,蔡鍔一直與梁啟超保持著密切的聯繫。蔡鍔發自內心地敬重名滿天下的恩師,梁啟超也十分器重依畀這個年輕有為的學生。蔡鍔與梁啟超的情誼遠遠超過了楊度。現在得知袁世凱要調蔡鍔進京,授其軍事重權,梁啟超如何不高興,忙修書一封寄往昆明,盼望學生將滇事妥善處理後速來京師。

  蔡鍔收到楊度的信後兩天便收到了總統府的調令。他生性沉靜穩重,慮事深遠,並不認為到京師去是一件好事:素與北洋軍系沒有瓜葛,京畿一帶從來就是北洋軍系嚴密控制的地方,孤身進京,能有什麼作為?弄得不好,反而入了牢籠,今後欲求脫身都很難。都督衙門裡的僚屬們卻都主張他去。大家說,雲南畢竟是邊隅之地,影響有限,應該有坐鎮北京號令全國的雄心大志。又表示雲南永遠聽都督的,倘若今後有什麼事要雲南辦,只要一句話,滇軍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正在猶豫不決時,蔡鍔接到恩師的信。他不再遲疑了,遂打點行裝啟程。

  袁世凱本想讓蔡鍔先當參謀總長,以取代從不到部的黎元洪。因為黎一邊做著副總統,一邊還兼著這個職務,儘管他身任兩個總領全國的要職,卻始終不肯離武昌一步。待蔡鍔做了一段時期的參謀總長之後,再調任陸軍總長,進而取代段祺瑞。不料左丞楊士琦的幾句話,使袁世凱取消了這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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