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一七


  「彼此,彼此。」阮忠樞打了個哈欠,問,「你住哪兒,家眷來了嗎?」

  楊度代為回答:「暫時住在我家,家眷還在湖南。」

  阮忠樞對夏壽田說:「先住個把兩個月吧,我會在中南海裡給你找間好房子的。」

  阮忠樞實在擋不住磕睡的攻擊了,忙草草收了場:「好吧,今天就聊到這裡,明天你提前一個小時,七點整到內史監來,我會把你的工作安排好的。總統八點準時進辦公室,你就得開始忙碌了。」

  夏壽田才華出眾,卻又沒有通常才子那種散漫自負的習氣。他謙虛謹慎,勤勤懇懇。不管颳風下雨天氣多麼惡劣,他從來不遲到不早退。不管有多少公務事,他從來沒有怨言,總是兢兢業業地做好。兩個月下來,不僅阮忠樞喜歡他,袁世凱也很滿意,認為他是一個很理想的內史人才,對他日漸器重。

  有一天晚飯後閒聊天,楊度若無其事地問夏壽田:「近來總統府裡有什麼新聞嗎?」

  夏壽田隨口答道:「昨天大總統與徐相國閒談。大總統說,當年小站舊人現在大多暮氣沉沉了,尤其是段祺瑞自以為資格老功勞大,開會常常不到,真不像話。徐相國說,陸軍總長乾脆換一個人算了。大總統說,我也想起用一個新人,改造一下北洋新軍,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

  楊度一聽,心想這可是袁世凱的一個大舉動。袁對段不滿,非止一日,要撤段的陸軍總長職務,可能存心已久,但一直沒有確鑿消息,幸而夏壽田在袁的身邊,才能得到如此快而准的信息。他不由得暗自佩服袁克定的精明,正是他提出來的安排一個人在老爺子身邊的建議,才有夏壽田今天的位置。

  「他們談到一些人選嗎?」陸軍總長一職非比等閒,誰坐了這把交椅,誰就掌握了全國的武裝。楊度起身提茶壺給老友續水,以便將自己剛才這番思索的表情遮掩過去。他現在還不能把夏作為一個暗探安置的目的說出來。因為他知道昔日的同窗是個規矩人,並無多大的政治抱負。若對他明說了,他反而會害怕,甚至有可能辭職不幹。

  「他們提了幾個人,湖南的譚延闓,山西的閻錫山,警衛軍統領陸建章。」

  楊度在心裡一一掂量著這幾個人,遺憾的是他們都與自己沒有關係。

  「還有雲南的蔡鍔。」停了一會兒,夏壽田又報出一個名字來。

  「蔡鍔!」

  楊度心裡猛地一動,腦子裡立刻浮現出那年在時務學堂八個人一起舉杯起誓的情景,其中年紀最小的便是蔡鍔。瘦瘦精精的,眼睛不大卻極有神采,個頭不高卻很穩重的時務學子,當時就在楊度的腦子裡留下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十年前橫濱的再次見面,蔡鍔已是一個英氣勃勃的軍人了。他激動地朗誦《湖南少年歌》,對自己的由衷敬佩,使楊度永記在心。十年來,蔡鍔腳踏實地,埋頭練軍,以突出的成績在軍界嶄露頭角。難能可貴的是,蔡鍔為人正派,持身謹嚴,因而廣獲時譽。辛亥年領導昆明新軍響應武昌起義,被一致推舉為雲南都督,今年才三十二歲。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年輕都督,在當今的中國真如吉光片羽。倘若把他引薦來北京,執掌陸軍總長大印,那無異於引來一尊今後政治生涯中的護甲金神。憑著過去的友誼和今日的推薦,楊度相信,熱血漢子蔡鍔會成為自己心腹的。

  想到這裡,楊度異常興奮起來。他笑著對夏壽田說:「午貽,我昨天從一個朋友那裡借來了一架留聲機,放一段戲給你聽聽。」

  「好哇,放哪段?」

  「放一段尚和玉的《長阪坡》吧!」

  楊度輕輕地搖動把手,唱片旋轉起來,書房裡響起尚和玉高亢有力的唱腔:「趙子龍掉銀槍再入重圍,救幼主,扶漢室,我赤膽忠心……」

  楊度半眯著眼睛,左手合著節拍擊打桌面,不知不覺地頭也跟著動起來,腿也跟著點起來。他仿佛覺得蔡鍔就是當今的趙子龍,而自己無疑將會是流芳千古的諸葛亮!

  兵馬司胡同裡有一座寬大的四合院,這是大公子袁克定在城內的別墅。袁克定的住宅在中南海內,他的一妻二妾帶著子女常年住在那裡。于氏夫人因為年輕時就失寵于丈夫,除克定外再無生育,因而克定和克定的子女便成了她的心肝寶貝,她一生的希望就寄託在克定身上。無論在哪裡,她總是跟克定一家住一起。因為愛之太深,也便關心過分,兒子做什麼事她都要過問。克定很煩,便乾脆將兵馬司胡同當作家,常常三五天不回中南海。寬大的四合院裡,他照樣豢養一批伶童,但往來更多的仍是他事業上的朋友。

  夜很深了,楊度急急地敲開兵馬司別墅的門。袁克定剛寬衣睡覺,知楊度這麼晚來,必有急事,忙將楊度喚進臥室。

  楊度將夏壽田透露的情況告訴袁克定。還沒等楊度說完,他便激動地插話:「段歪鼻子太可惡,早就該撤職了!」

  接著,楊度又將袁世凱與徐世昌所議到的幾個人名提了出來。

  袁克定說:「陸建章本是和馮國璋、段祺瑞一氣的北洋舊人,用他來改造北洋,那不可能。閻錫山這個人,聽說一身土氣,地方觀念很重。譚延闓去年鬧過獨立,不可靠。倒是蔡鍔可以考慮。他也是湖南人,你跟他有交往嗎?」

  袁克定和自己的想法一致,這使楊度很高興,遂將與蔡鍔的多年交往簡略地說了一遍。袁克定聽了,拍著楊度的肩膀說:「皙子,你與蔡鍔有如此交情,還說什麼?就這樣定了,我們共同設法,促使老爺子調蔡鍔進京。」

  從第二天起,袁克定就在等待時機向父親進言。恰好這一天袁世凱召集例會,段祺瑞又沒出席。中飯時,袁世凱又氣得將段說了幾句,侍立在一旁的袁克定忙插話:「段芝泉恃功而驕,帶了一個壞頭,若各部總長都像他那樣,總統府就沒威信了。他既然長期生病,父親何不乾脆叫他辭職,安心養病算了。」

  這話說到袁世凱的心坎裡去了:若不對段祺瑞加以懲處,總統的威信何在?他問兒子:「你看誰可以接陸軍總長這個職務?」

  「雲南都督蔡鍔。」袁克定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對他熟悉?」袁世凱放下筷子,認真地問。

  「兒子至今未見過蔡都督的面,只是聽許多人都說他很能幹。」袁克定彎腰稟答,「據說他二十二歲便在日本士官學校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與蔣百里、張孝准並稱士宮三傑。回國後歷任江西、湖南軍事學堂教官,後任廣西新軍總參謀官、陸軍小學總辦,混成協統,訓練軍隊很有一套,廣西巡撫張鳴岐、雲貴總督李經羲都很器重他。又聽說蔡都督事事以身作則,嚴於律己,不扣軍響,不圖享受,在西南新軍中很有威望。」

  袁克定把早已準備好的一段話對父親敘說了一遍。

  其實,袁克定說的這些,袁世凱大都知道。不過,袁克定這番話還是有作用的,因為他從兒子的口中獲知京師有許多人都在稱頌這個遠在西南的年輕都督。一個人能有如此口碑不容易,但蔡鍔還不是袁世凱心中最合適的人選。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去年寧贛之役時,有人揭發蔡鍔與宣佈獨立的重慶方面有暗通款曲的嫌疑。二是蔡鍔為梁啟超的學生。袁世凱對梁表面籠絡,內心一直深懷戒備。在他看來梁蔡師生二人一文一武,倘若結合起來,就有可能成為一股動搖國本的力量。必須對蔡鍔再做一番瞭解。

  「克定,蔡鍔這個人,你只是聽別人說起,自己到底未見過本人。還有哪個很值得信任的人瞭解他嗎?」

  「有哇。」袁克定馬上回答,「楊皙子與蔡鍔同是湖南人,與蔡有十多年的交情,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父親不妨問問他。」

  「好吧,」袁世凱抹了抹嘴巴。「下午,叫楊度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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