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一六


  灞橋是西安城東灞河上的一座古橋。漢唐以來,灞橋兩岸便栽種著數以萬計的垂柳。人們送東去中原的客人多到此為止,然後折一柳枝贈別。柳是「留」的諧音,取挽留惜別之意。「楊柳含煙灞岸春,年年攀折為行人」,寫的就是這種情景。每到陽春季節,無數長滿綠葉的枝條一齊垂向河面,把灞橋兩岸打扮成一個綠色的世界。微風起時,柳絮滿天飛揚,猶如雪花一般地散落在水面田間,散落在遊人的身上,形成西安一大景觀。人們都喜歡到這裡來踏青春遊。折柳贈別的古風也還保存著:朋友遠行,送到橋邊,然後折一支垂柳相送,互道珍重,灑淚而別。

  去年春天,夏壽田和嶽霜就在灞橋邊看到這個情景。漫天飄舞的柳絮之中,一對年輕夫妻在灞橋邊分手,妻子折下垂柳送給丈夫。夫妻相對無語。嶽霜看在眼裡,大為感動。回到家中立即鋪紙作畫。夏壽田在一旁為她研墨。灞橋、垂柳、柳絮,再加上這對夫妻,組成了一幅既美麗又悱惻的畫圖。畫好後,人見人誇。誰知嶽霜不久就病了,這幅《灞橋柳絮圖》竟成為她的絕筆。想到這裡,夏壽田決定把這幅畫張掛起來,讓它天天對著自己。

  他回顧房間,只有掛《蝦趣圖》這塊地方最為合適,心裡輕輕地說:「白石仁兄,只有請你委屈了,這個地方就暫時讓給嶽霜用幾天吧!」邊說邊取下《蝦趣圖》,將《灞橋柳絮圖》端端正正地掛好。

  掛好畫後,他又取出一個小木相框來,相框裡嵌著他和嶽霜的合照。他將相框擺在書桌上,自己坐在床邊細細端詳。看來看去,覺得這個相框還只有擺在小瓷瓶處最為適當。他便將插著茉莉花的瓷瓶拿開,將相框放在那裡。

  正在這時,叔姬提著一把茶壺輕輕地推開房門。她正要叫一聲「夏公子」,卻突然看見牆上的《蝦趣圖》不見了,換上的卻是另一幅畫。她躡手躡腳走過去,沒有驚動背對著她的夏壽田。她看到畫的左下角有四個字:嶽霜學畫。她明白了,這幅畫是他的如夫人畫的。叔姬心裡不自在了。原來,這幅《蝦趣圖》是她從齊白石家裡拿來的。白石還沒有題字,她便帶到北京來了。聽說夏公子要來,並要在家裡住一段時期時,她特地把這幅畫挑了出來,送到店裡去裱好,當作一件禮品掛在這間屋子裡。想不到夏公子竟把如夫人並不高明的畫來取代這幅傑作!

  再一轉眼下叔姬更不偷快了。她為夏公子摘下的茉莉花連同裝花的瓷瓶都不見了。茉莉花是她最喜愛的花,這個小瓷瓶還是小時候父親送給她的,她一直珍藏著,如今為了心愛的夏公子她才拿出來。居然被他毫不經意地移到別處,替代的卻是他和嶽霜的合影。叔姬心裡很不是味道。

  她依舊提著那把茶壺,悄沒聲息地退出房間,回到自己的臥房,癡呆呆地一人獨坐良久。她漸漸地明白了,夏公子的心裡只有嶽霜,自己是不可能也不應該再插入他們的情感世界。她拿起筆,信手寫下幾句詩:

  春風楊柳時,漢上客何之。何須繞梁曲,只此已堪悲。

  她放下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企盼與夏公子談詩論文的興趣已減去了多半!

  第二天,楊度從小湯山回來。一對摯友重逢于京師,自是歡快。楊度勸慰午貽丟開對岳霜的思念,因為這種思念對逝者無益,只會徒增生者的悲苦,不如打點精神去做一番大事業,將來功成名就,追封親人,或許是對逝者一種更好的紀念。夏壽田當然能理解老友的好心。

  楊度對午貽說,內史監正在物色一名能幹的內史,半個月前,他通過袁克定把午貽的履歷送了上去。袁世凱極重出身,見夏壽田是戊戌科的榜眼,已很滿意,又見是巡撫夏時的兒子,更是高興。原來袁世凱與夏時有過一面之交,對夏時印象很好。既是榜眼,又是世交,袁世凱正要用這樣的人,遂親批:調夏壽田進京,任內史監內史,月支大洋三百元。

  內史監相當於現時的機要秘書處,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機構。已有三名內史,月薪分別為一百元、一百五十元、二百元不等,夏壽田一來便支三百元,足見袁世凱對他的器重。夏壽田很滿意這個職務,無論從地位還是從待遇來說,不僅遠非陝西都督府幕僚可比,也比當年翰林院侍讀學士要優越。他很感激老友的提攜。

  略為休息幾天後,楊度領著夏壽田去見內史長阮忠樞。在去總統府的馬車裡,楊度將從袁克定那裡聽來的關於這位內史長的一則故事講給新來的內史聽。

  早在袁世凱做直隸總督時,阮忠樞就是督署的幕僚長。此人沒有功名,但學問文章極好。他每天過著晨昏顛倒的生活。白天蒙頭睡大覺,傍晚時分才起床,吃完飯後躺在炕上抽上個把鐘頭大煙,然後進屋辦公事。他精神亢奮,思路敏捷,不管有多少公務,有多難下筆的書信奏摺,他一夜裡都可辦好。第二天清早,他把料理好的事情一件件地擺在案桌上,自己外出玩樂去了,別人按他的吩咐去辦,決不致誤。因而袁世凱儘管不喜歡他抽大煙、日睡夜作的不良習氣,但還是重用他。

  有一天,阮忠樞告訴袁世凱,說他看中了保定豔香院的姑娘雁兒,打算贖她出來做一房小妾。袁世凱沉下臉來訓道:「堂堂督署裡的幕僚長,怎能娶妓女為小老婆?你打消這個念頭吧!」

  阮忠樞見上峰這樣堅決反對,只好作罷,但心裡怏怏的。從那以後,他精神總提不起來,文章也沒有先前的光彩了。

  這天,袁世凱對阮忠樞說:「跟我到天津走一趟吧!」

  到了天津,袁世凱說:「今天夜裡,我的一位朋友辦喜事,你和我一起去吃喜酒吧!」

  夜晚,兩頂轎子抬進一條僻靜的小巷。剛一下轎,鞭炮聲、鼓樂聲就響起來了。阮忠樞一踏進門檻,一群婆娘就高喊:「新姑爺進房了!」阮忠樞莫名其妙,問身旁的總督:「新姑爺是誰呀?」袁世凱笑道:「就是你呀,快進洞房吧,新娘子等你一天了。」阮忠樞將信將疑地走進燭光輝煌的洞房,只見一個渾身紅衣紅褲的女人坐在床沿邊,頭上罩一塊金光閃閃的大紅披巾。袁世凱在一旁慫恿:「快揭開呀!」阮忠樞猶猶豫豫地揭開大紅披巾,不覺驚呆了:這不是雁兒嗎?她怎麼會坐在這裡?他擦了擦眼睛,再細細地看:不錯,真的是雁兒。他欣喜若狂,抓著雁兒的手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姑娘羞答答地說:「袁大人把我贖出來,又送到天津,說你在這兒等我。」

  阮忠樞立即明白了一切。袁世凱為他籌備的這場喜事,用心是何等的深遠!這位好色的幕僚長激動萬分地對著他的上峰說:「袁大人,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忠樞這一輩子死心塌地地跟著您了!」

  夏壽田聽到這裡,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這位內史長是個十分有趣的人物,而袁大總統對下屬的體諒,也為古今所少有。

  阮忠樞出來與他們見了面。因為臨近中午,正是他要睡覺的時候,所以精神特別不好,滿臉陰陰黑黑的,連連打哈欠。他有氣無力地與夏壽田拉了拉手,說:「剛才大公子親自打電話來關照了,明天起內史監直接與總統本人打交道的人就是你了。好好幹吧,大總統不會虧待人的。」

  夏壽田忙彎腰說:「今後還要仰仗您多多照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