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一五


  楊度咬了咬牙根,決定不顧一切地這樣做去!

  夜色很深了,萬籟俱寂,惟有溫泉的流水聲卻越來越清脆,越來越響亮。楊度毫無睡意。夜風把酒熱全部吹去,雪茄使頭腦更為清晰。他想起這些年來在政治上的摸爬滾打,幾乎可以說沒有成效,其關鍵的原因是自己的奧援不夠,朋友雖多,有力者卻甚少。這次要做大事,必須實實在在地組建強有力的班底,要利用袁克定這個條件,將自己的人安插進去。他仔細地將摯友們排了排隊,有幾個耀眼的名字跳進了腦海。對,辦大事不能離開他們的幫助!

  一股寒風吹進來,楊度打了一個冷顫,倦意襲上心頭。他脫衣上床,滿懷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進入了夢鄉。他做了一個很甜美的夢:袁克定的登基典禮剛結束,一顆碩大的宰相金印便由四駕朱輪馬車護送到槐安胡同。楊度手捧相印指揮百官,宰理天下。文武百官都聽從他的號令,依照憲法辦事。不到二十年,中國真正地強盛了,西方列強紛紛前來取經,又一次「萬邦衣冠朝冕旒」的盛大儀式,正由他親自主持在隆重地進行著。

  儀式還剛剛開個頭,他便被「當當」自鳴鐘敲醒,睜眼一看已經七點整了。正要起床穿衣,袁大公子已笑微微地走了進來。

  小湯山別墅裡,今日的太原公子和未來的房玄齡又親切地會談起來。

  接到皙子的信後,夏壽田日夜兼程從西安回到北京。

  清王朝被推翻了,翰林院自然也就解散了,夏壽田家裡有錢,也不太計較飯碗被敲掉。他久慕西京古跡。茂陵秋風,灞橋垂柳,早勾起他綿綿思古幽情。如夫人岳霜一向喜愛關中形勝,極想西行寫生。兩人意趣相投,便張羅著去西安。夫人陳氏對丈夫偏愛岳氏,心裡一直懷有醋意,恰好收到家中來信。信上說母親病重,思女情切,陳氏借機帶著一對兒女回桂陽老家去了。嶽霜去掉了爭寵者,快快樂樂地陪著丈夫,一路畫畫一路吟詩來到了西安。

  儘管關內關外烽火彌漫,他們卻流連於雁塔碑林之間,徜徉於驪山渭水之畔,吊先人之遺跡,覽山川之奇景,過了一年多優遊歡樂的日子。誰知樂極生悲,嶽霜不幸在西安染病不起,夏壽田懷著極大的悲痛將愛妾葬在香積寺旁。他則在香積寺裡租了一間禪房,天天禮佛念經,在愛妾的香家邊整整地守了一百天。百日滿了,他還不想離開西安,遂在陝西都督衙門裡做了一名幕僚。平時,繁雜的文案簿書可以暫時驅散心中的憂思,到想極了的時候,又能去香積寺上墳。夏壽田打算就在西安呆下去算了,秋涼時再把夫人和兒女從桂陽老家接出來。就在這時,他收到了楊度寄來的急信,要他進京,京師有高位等他來就。

  夏壽田跨進槐安胡同的時候,正好楊度先天去了小湯山別墅。男主人雖不在,但室內的女主人們個個都是熟人,夏壽田以世侄之禮參拜了李氏老太太後,便和叔姬、黃氏和靜竹姊妹一起敘話。

  談話之際,叔姬不時細細打量這位她早年心靈深處的戀人,心裡生出許許多多的感慨來。

  從那年歸德鎮初次見面到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年了,當年十七八歲的少女而今也快四十了。人們都說四十歲的女人豆腐渣。好強的叔姬雖不這麼認為,但每天對鏡梳妝,她又不得不承認眼角的皺紋越來越多了,人越來越顯老了。

  叔姬這十多年來的歲月是不太幸福的。做了王家的媳婦之後,她的確是拜了一位很卓越的老師,詩文長進很大。公公對她很疼愛,甚至超過了親生兒女。詩文做得再好,公公對她再好,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都不能替代夫妻之間的情感。而叔姬最大的不足之處,便是丈夫不能令她滿意。

  代懿一直深愛著叔姬,除開在日本有一段短時期的拈花惹草的不良行為外,結婚十多年來,他也沒有外心。在叔姬面前,也總是客客氣氣的。留學回來,他也在省裡和湘潭縣衙門裡做過事。儘管沒有一個正式官銜,也有一般的社會地位,至於養家糊口,那是決沒有問題的。倘若是一個尋常女子,守著這樣一個丈夫,一輩子也過得去了。叔姬不然,她是一個心氣高傲的女才子。她盼望自己成為李清照,也希望夫君是趙明誠。她理想的夫君,應是在外面做著大事業,回到家來,跟她談古論今,詩文酬唱。若有這等夫君,她甘願如易安居士那樣為他相思得「人比黃花瘦」。但代懿沒有幹出大事業來。她常常說丈夫:「你看看人家蔡松坡,都一起在日本學軍事,人家現在已是雲南都督了,你也不害羞。」把個代懿奚落得滿臉無光。

  就說吟詠之事吧,代懿也比乃父差得太遠了。自從那次代懿承認《學步集》中的詩文大部分出自父親之手後,叔姬足足氣了兩個月。後來她想點撥點撥丈夫,誰知代懿就是不爭氣,再怎麼指點也達不到她的要求,她徹底灰心了。

  大事業沒有,詩文酬唱的樂趣也沒有,叔姬對代懿真是失望已極。夫妻間經常為小事打嘴皮仗。一吵架,她就回娘家。每一次都是代懿賠著笑臉來接她回去。一進湘綺樓,公公總是哄著她,數落兒子的不是。老是重複那兩句話:「代懿不配做你的丈夫,你就看在我這塊老臉皮上,做我的女弟子吧!」就是沖著公公這兩句話,叔姬才勉勉強強地維持著這個小家庭,沒有散夥。

  越是對自己婚姻的不滿意,叔姬就越是懷念初戀的情人。眼前坐著的夏郎,應該有四十七八歲年紀了,身體發福了,兩鬢可略見霜花。細心的叔姬發現,從前那兩隻聰明靈動無優無慮的眼睛似乎不太亮了,眼神裡有一種飽經世態後的成熟與穩重,或許是失妾的緣故吧,還明顯地帶有幾分憂傷和痛楚。

  「唉,都變了,人生若是永遠年輕該多好!」叔姬在心裡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代懿沒來京?」夏壽田轉過臉來,特意與叔姬聊聊天。

  「他沒來。」叔姬苦笑著回答。

  「好多年沒有見到他了,還好嗎?」

  「他還不是那個老樣子!」

  夏壽田見叔姬說到丈夫時提不起精神,又見代懿沒一起來,心知他們夫婦一定是鬧不和了,便換了一個話題:「我想這些年來你一定做了很多詩文,我會在你家住一段時期,我要好好地聽你談一談。」

  古話說「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後工」,叔姬這些年來婚姻生活的不如意,反而成全了她的詩文創作。她有許多閨怨要訴諸文字,她也有許多閒工夫去反復推敲,將近不惑之年的女才子,詩詞歌賦已鍛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代懿不堪與之對談,哥哥忙於政事無暇細談,黃氏、亦竹不懂詩,靜竹雖然興致很高,但到底才學淺了一些,如同莊子巴望見到惠施似的,叔姬是多麼希望有一個高才碩學者與她風雨細論文啊!現在來了一位大才子,何況這位大才子曾經佔有過她的整個心靈。她欣喜地說:「夏公子有這個興趣,我會天天向你請教的。」

  「夏公子」!這個久違的稱呼,歷經滄桑的夏壽田今天聽起來是多麼的親切,多麼的動情。望著叔姬撲閃撲閃的眼睛和臉龐上微微透露出來的紅暈,二十年前歸德鎮總兵府裡那個聰穎純情的楊小姐的形象,一下子浮現在他的腦海。一股甜美的回憶伴隨著對青春的懷念之情頓時湧上心頭。那是多麼美好的春光,多麼美好的少男少女時代啊!如果時光能夠倒轉,一切都恢復到那個已經逝去的環境該有多好!

  「好哇,聽你談詩,我是最有興趣了。」

  何三爺過來招呼大家吃飯。

  飯後,夏壽田被領進西頭一間小廂房。房間佈置得樸素、淡雅、舒適:銀白色的床單,奶黃色的被面,蛋青色的枕套,平平整整地鋪放在一張不大寬的木床上。靠窗戶邊是一張暗紅色的書桌,上面文房四寶一應俱全。一隻長方形小瓷瓶裡插著幾朵欲開未開的茉莉花,給小房間內添加了一股淡淡的清香。一壁牆邊擺著兩把矮腳木沙發,沙發上端掛了一幅齊白石的《蝦趣圖》。

  夏壽田饒有興致地站在畫前,細細地欣賞起來。畫面上五六隻大大小小的蝦子游在水草邊,生動逼真,形態各異,尤其是蝦子頭上那兩根長長的觸鬚,又細又硬又活脫,比真正的蝦須要好看十倍。上次回湖南時,夏壽田在湘綺樓見過齊白石一面。他真難以理解,那樣一個土頭土腦、笨拙儉吝的農家木匠怎麼會有如此慧心巧手!

  看了齊白石的畫,夏壽田又想起愛妾的畫來。嶽霜好畫,有些畫也畫得不錯,但比起這幅《蝦趣圖》來自然相差太遠了。倘若嶽霜還活著,他真要把白石請到北京來,指點指點她。以岳霜的聰明,一定會獲益良多。可惜呀,夏壽田想到這裡,悲戚之情又冒了出來。

  他打開從西安攜來的木箱子,箱子裡存放著十幾幅嶽霜的畫,是她病中親手挑選出來的,交給丈夫永久保存,其他的她都付之一炬了。有一張《灞橋柳絮圖》,嶽霜自認是她的得意之作,夏壽田也喜歡。他把這張畫取出來,攤在桌上,反復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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