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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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話。」袁克定立即加以肯定,並接過話頭。「我在柏林時,曾對著萊茵河立下過宏誓,一定要為國家的強盛而奮鬥,哪怕累死苦死也心甘情願。所以明知總統一職于己無利,但我還是要做,為的是要取得一個為國家辦大事的最有利的地位。」 楊度聽到這裡,不覺重新將眼前的大公子打量了一番。與他交往了多年,還真的沒有看出,他竟然與自己的心思這般接近! 「皙子,咱們兄弟說句真心話,你說我有接替父親當總統的可能嗎?」袁克定兩眼射出灼人的光芒,逼視著楊度。 怎麼說呢?說他不可能嘛,會掃了他的興頭;說他可能嘛,又實在有點違心欺人,而且他也不會相信,楊度想了一下說:「我看可能性不大。」 「說得對!」不料袁克定倒十分高興起來。「皙子,我就知道你是一個真心人,這正是我相信你的根本之處。你還是說得委婉了點,其實可以乾脆說白了:絕對不可能。中華民國的大總統絕對輪不到我袁芸台來做。為此我感到遺憾,因為我堅信家父的這一套是治不好中國的,必須改弦易轍。」 「為什麼?」楊度很樂意聽這樣的話,他要引導袁克定說下去。 「這是因為家父的頭腦裡守舊的思想根深蒂固。當然,這也難怪他,畢竟他做了三十幾年的前清官吏,對過去的那一套習慣些,但結果卻是對國家不利。比如說,他用人,就幾乎全用的前清大員,他對憲政其實是不熱心的,他對內閣制是不能接受的。他熱衷權力,事必躬親,不能放手讓別人去幹。」 楊度覺得,此時的小湯山溫泉浴室,仿佛已成了兩院議會,一個在野黨的黨魁正在尖銳地抨擊執政黨的首領。他同時不得不佩服這個抨擊者對時局的癥結看得準確,與自己的觀點十分吻合。正因為重用前清大員,自己才遭到冷落;正因為不熱心憲政,一個真正能導引國家富強的根本大法才至今未修好。抨擊者重視內閣制,自己今後才有可能做伊藤博文和俾斯麥。這幾句話,句句打中了今日政局的要害,也說出了自己的心願。楊度對眼前的袁大公子另眼相看起來,他莫非真的有治國大才?他莫非真的就是那夜戲臺上的太原公子? 「芸台兄,你說得真好,我真要設法運動議員們選舉下屆總統時投你的票。」楊度出自真心地說。 「不!」袁克定斷然拒絕了楊度的好意,最終亮出了底牌。「皙子,總統我是不可能當的。為了國家的強盛人民的幸福,為了我能處於一個最有利的治國地位,為了能實現你的一匡天下的抱負,我請你襄助我。」 「如何襄助?」楊度從藤躺椅上站起,掐滅手中的半截雪茄,仿佛就要為朋友拔刀上前的樣子。 「我和你相約:今日你襄助我做成太原公子,促使家父登基恢復帝制,日後我一旦繼位,就拜你為相。那時我做唐太宗,你做房玄齡,再在中國造一個貞觀之治如何?」 「行!」楊度激動地不假思索地伸出一個手掌來。 「我們擊掌為定!」 「啪!」袁克定結著一塊大疤的右手掌在楊度的手掌上重重地一擊,十分高興地說,「去,咱們再到餐廳去喝它個一醉方休!」 袁克定的酒量並不大,三杯中國白酒喝下去,便醉醺醺地被茂順扶到臥室裡去了。楊度卻還只有四五分酒意。他躺在別墅精美的客房裡,聽著窗外溫泉流水的汩汩聲,身上燥熱不安。他乾脆披衣起床,燃起了一支雪茄。 楊度今夜太激動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在中國政壇上整整闖了十年,一心想借一個人的力量來實現自己治理天下的宏偉抱負,然而十年來所看准的袁世凱其實並不是一個理想的人物,真正的理想人物是其子袁克定!輔佐袁克定比輔佐袁世凱有利之處居多。 袁世凱是一代嫋雄。他雄才大略,斡旋乾坤;他老謀深算,機巧權變;他手攬大權,獨斷專行。在他的身邊,只能充當他的工具,不能左右他的意志;只能為他服務,沒有餘地讓你施展。袁克定則大不相同。他有崇高的地位而無堅實的基礎,他有雄心而無長才。他治理國家必須要依靠別人,就如同當年駱秉章在湖南做亂世巡撫必須依靠左宗棠一樣。他一旦即位,就拜自己為相。這話不會是空頭許諾,因為他不得不如此! 猛然間,楊度想起了那年與曾廣鈞、夏壽田遊碧雲寺數五百羅漢的往事,又想起秋雨秋風中與湘綺師訪馬王廟時胡三爹的即興拆字,都說自己今生有宰相的福分。現在看來,拜相的希望已不再渺茫了。二十年了,醉心帝王之學的湘軍將領後裔,看到一展胸中之學的這一天終於要來到的時候,他怎能不激動不興奮?他甚至想:面向南方,遙望著雲湖橋大喊一聲:「湘綺師,弟子就要圓你老的夢,將你老的學說變為現實了!」 接著他又想到,襄助袁克定恢復帝制,其實就是把一條通往富強的光明大道重新鋪展在中國面前。楊度相信自己多年信奉探索的君憲制度應當是拯救中國的惟一道路。自己原本看得清清楚楚:中國民智低下,二千多年來一直是皇權統治,只有虛君立憲制度才與國情最為接近,實行民主憲政,必定給國家帶來混亂。兩三年過去了,現實證明自己原來的分析完全正確。目前袁大總統健在,尚能控制局勢,一旦哪天死去,必定會由爭總統而引起內戰。不要說國民黨將會興風作浪,就是政府內部,凱覷這個寶座的人還少嗎?而最樂意看到中國興起內戰的,莫過於外國列強了。他們正好趁火打劫,乘機瓜分豆剖。這個局面不久就會到來,人們都在迷糊之中而沒有看出。 一旦帝制復辟,這種危局就不會出現。因為皇位的合法繼承人只能是皇帝的兄弟子侄,別人不能存此非分之想。這就從根本上杜絕了野心家的邪念,堵塞了動亂的源頭。至於皇室內部的爭鬥,畢竟是小範圍內的,況且只要皇帝在生時交代清楚,儲君有力量,則基本上不會有大亂子出現。只要不起內亂,再制定出一部好憲法來,大家都依法行事,國家自然會很快強盛起來的。 做這件事一切都是對的,惟一不妥之處就是自己又得挨一次罵。當年由君憲轉共和,報上登了不少文章將自己臭駡了好一陣子,弄得裡裡外外很不自在。如界這一次又變回去,將會招至更多的謾駡。 楊度氣塞了一會兒後,很快便通暢了。既然有志于從政,還怕別人罵嗎?商鞅、霍光、王安石、張居正,千百年來罵他們的人史不絕書。平心而論,他們為國家所做出的貢獻,無論怎樣詆毀都是否定不了的。就算自己反復無常出爾反爾吧,如果真的為國家謀求了一條通向富強的道路,後人自然會諒解的,甚至還會讚揚。退一萬步說,毀了自己一人而換取了整個國家的利益,這個「毀」也是值得的。當年曾文正公辦天津教案,不就是一個毀了自己而成全國家的先例嗎?他的苦心,世人以後也越來越看清楚了。一個政治家要的就是這種富於自我犧牲的博大胸襟。 一定會有人說,楊度這幾年沒有做成內閣總理,主張恢復帝制是為了自己好做宰相。讓他們說去吧,我就是要做宰相,又如何呢?士人要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沒有職權能行嗎?有百里之抱負,必須有縣令之職權;有天下之抱負,必須有宰相之職權。人微則言輕,位卑則力薄,一個林泉之逸士,草萊之野民,能談得上有政治建樹嗎?還是袁大公子說得對,有最高的職權,才能為國家和百姓謀最大的利益,也才能使自己的滿腹經綸得到最好的施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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