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一三


  餐廳裡擺下了豐盛的酒席。待楊度坐下後,袁克定對茂順說:「皙子先生也不是外人,把大家叫來一塊兒吃吧!」

  一會兒進來四五個年輕的男人,一個個笑容可掬地圍著餐桌坐下。袁克定一一作了介紹,這個是花工,這個是浴工,這個是廚師等等。楊度看著他們,覺得似乎一個比一個俊俏,皮膚白白的,嫩嫩的,眼睛水靈靈的。介紹到最後一個按摩師時,楊度發現此人的臉上和脖子上都撲著白粉,嘴唇豔紅豔紅的,像是塗著口紅。楊度猛然想起傅粉塗朱的何晏、張昌宗來,覺得甚是有趣,心想:袁大公子的別墅裡怎會養了這麼一群活寶?

  吃飯時,袁克定不斷地與這些活寶說說笑笑,還親自夾菜給他們吃。吃完飯後,花工又唱了一段「蘇三起解」。那動作,那腔調,都活脫脫一個迷人的女性。楊度心裡暗笑不止。

  略作休息後,袁克定帶著楊度去沐溫泉浴。楊度跳下水。水不冷不熱正合適,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刺一激著鼻孔,摸摸皮膚,有一種滑溜溜的感覺。泡了幾分鐘後,通體舒服極了。那邊,陪同吃飯的活寶們也都笑嘻嘻地下了水,一邊互相澆水,一邊互相逗笑。袁克定遠遠望著他們,臉上蕩漾著笑容。楊度見他們一個個泡得白裡透紅,亮光光的,煞是可愛,腦子裡突然冒出《長恨歌》裡的兩句詩來: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洗完澡後,袁克定陪著楊度躺在皮椅上,喝著咖啡,聊著閑天。「這位大公子可真會享受!」楊度心裡不免暗自羡慕起來,又想:倘若讓靜竹在這裡療養一年半載,天天泡溫泉,說不定她的兩隻腿會很快好起來的。

  「皙子,家父總是稱讚你的才學,尤其不能忘記那年罷職離京時,你和范孫先生遠送蘆溝橋的情誼。又說南北調停時你立了大功。」袁克定披著厚厚的德國絨睡袍,一手夾著雪茄,一手端著啤酒杯。

  聽了袁克定這幾句貼心話,兩年多來一直坐冷板凳的楊度心裡暖融融的。同時,素日拼力壓住的委屈感又升起了。他略帶酸意地說:「唉,不提這些了,我也是命運不濟,辜負了總統的栽培。」

  「不能這樣說,幾次組閣時,家父都有意讓你當總理。這次國務卿一職,最初也是你的,只是後來改變了。」

  袁克定看了一眼楊度,只見他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袁克定清楚楊度的性格,內心裡的或喜或憂,總是會很快地在臉上表露出來。

  「皙子,你知道家父的主意為何一再改變嗎?」

  楊度搖搖頭。

  「我實話告訴你吧,家父身邊圍著一群老傢伙,都是他們壞的事,我也最討厭他們了。」想起徐世昌和段祺瑞、徐樹錚等人,袁克定真誠地表示出憤怒。

  「你也討厭他們?」楊度吃驚地問。

  「你不知道,家父用人最重資歷,有兩種資歷他特別看得重。」袁克定放下啤酒杯,鄭重地說,「一種是小站練兵的資歷,一種是前清大員的資歷。」

  楊度平時不大注意,經袁克定這一指破,他猛然意識到的確是這樣。唐紹儀、趙秉鈞、陸征祥、熊希齡、徐世昌這些人,或是在前清做大官,或是在小站練新軍,或是兩者兼備。怪不得自己不得重用,原來缺乏的正是這兩種資歷!照這樣說來,這一輩子在袁世凱手下是永無出頭之日了。楊度不免沮喪起來。

  「我常對家父說,用人當學曾文正公,取其才而不論其資歷。家父口頭上也承認應該如此,但他就是改不了這個成見。本來想讓你當政治會議議長,都差不多就要公佈了。誰知李經羲一進京,他便變卦,說李經羲在前清做過雲貴總督,能壓得住人,皙子到底資歷淺了,別人會不服,結果又讓那個老傢伙做了議長,我反對也沒用。」

  楊度苦笑道:「假若讓你來做總統就好了。」

  袁克定正要套出這句話來,趕緊接著說:「倘若我做總統,第一件事便是任命你做國務卿。國事都交給你,使你的平生才學能得到充分展布,做中國的伊藤博文、俾斯麥。」

  「做中國的伊藤博文、俾斯麥」,這個久蓄於胸而近年來幾乎被視為不可兌現的理想,今天居然由袁大公子再次提出來,楊度胸中冒出一股既興奮又失落的複雜情感來。但眼前這個對美男子很有興趣的公子哥兒,他能當總統嗎?按照憲法來選舉,他的可能性怕永遠只是零!楊度下意識地輕輕搖了搖頭。這個舉動被袁克定看在眼裡,心裡不覺一驚,但很快,一股務必要做太原公子的欲火更熾烈地燃燒:正因為不能做總統,所以才決心要做太子!他不想再繞圈子了,決定開門見山,把自己的意圖和盤托出。

  「皙子,抽支雪茄吧,我慢慢對你說。」

  袁克定起身,親自把一支雪茄遞過去,又親自給楊度把煙點著,然後回到皮躺椅上,淺淺地連抽幾口,腦子裡在緊張地思考著。楊度望著袁大公子少有的皺眉凝思的神態,知道他要說出一番重要的話來,遂不做聲,讓他自個兒慢慢地思索。

  又抽了幾口煙後,袁克定掐滅了雪茄,終於開口了:「皙子,實話對你說吧,我是想當總統的。想當的原因,不是因為總統的地位至高無上,權力至大無邊,我個人可以從中得到許多好處。家父這兩年當總統,我親眼看見他一天到晚有辦不完的公事,有訴不盡的苦惱。他為國家所付出的心血,他為百姓所承受的痛苦,別人大多不知道,惟有我這個做長子的才看得一清二楚。就這樣,他還要蒙受許多不白之冤,尤其是革命黨那批人,現在已是與家父勢不兩立的生死對頭了,天天在罵他咒他,暗中組織人馬,想用武力推翻他。看著父親一天天衰老下去,我心裡在歎息:這是何苦而來?當初不出山,在洹上村飲酒吟詩,垂釣觀花,豈不十倍百倍勝過今天?我有時跟父親聊起這事,他每每歎氣說:『這是沒法子的事。當年曹孟德說得好,倘使孤不在,正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如果我不出山,當今的中國還不知有多少個草頭王哩,國家能安寧嗎?百姓能安寧嗎?』我聽了只得點頭。家父這番話我深有同感。大概我們袁家天生就是這樣要為國家和百姓操勞。這真是沒有法子的事,逃也逃不掉。」

  袁大公子的正題開場白十分成功,把楊度緊緊地吸引住了。他瞪著兩隻烏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袁克定,傾聽袁的下文。

  「儘管親眼見到家父這多難處,我還是想接替他的職務幹下去,為的不是自身,而是咱們這個國家。過去我也知道咱們國家很弱,百姓生活很苦,但還只是坐井觀天,不知外面的世界。這次去了德國,又看了歐洲其他幾個國家。唉,皙子,不瞞你說,我難過得好多夜晚睡不好覺,好多白天吃不好飯。跟人家比起來,我們的國家像個什麼樣子,簡直是個垃圾堆;我們的百姓過的什麼日子,簡直就是豬狗不如。作為一個中國人,尤其是作為一個中國總統之子,我心裡有多痛苦呀!」

  袁克定得袁世凱的真傳,他的演戲功夫,其神情之真摯,做工之圓熟,比起老子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這番表演深深打動了楊度。楊度想起自己在日本生活了多年,雖時時眼看著別國好而憐恤祖國的貧苦,但究竟不若袁大公子這般深切,遂懷著尊敬的心情說:「你說得對。在日本時我也常有這種感覺,總渴望著自己的國家也跟人家一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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