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一〇


  有賀長雄以採訪的方式介紹袁克定,從人品學問文韜武略等方面將克定大大稱頌了一番。文章最後說,中國現在已是民主憲政國家,由袁大總統在一手治理,他的嫡長子袁克定是他的左右手。依中國的國情和對中國的研究,作者寧願看到坐鎮北京的不是總統而是皇帝。袁大總統應有勇氣做唐高祖,他的嫡長子袁克定無疑是今天的太原公子李世民。

  想起昨夜看的《秦王李世民》及與袁克定的巧遇,今天又讀到這樣一篇文章,楊度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他兩眼久久地 凝視著這本日文雜誌,腦海裡思緒澎湃,風急浪湧……

  毫無疑問,這篇文章是袁克定借有賀長雄的筆來讚揚自己的。之所以選擇在日本刊物上發表,而不在中國報紙上登出,決不因為有賀長雄是日本人的緣故,而是袁克定並不想讓過多的人知道他就是今天的太原公子,他是有選擇地將這篇文章送與人,試探對方的心思。楊度又想起昨夜袁克定的話:「萬世英主唐太宗,其最為英明的時候就在這一刻。」勸父帥造反稱帝,在袁克定看來這是李世民最有見識的一著。這樣說來,袁克定是有意步李世民的後塵,父親稱帝,自己日後好以太子身份順利登基。明天敘談的話題很有可能就在這裡,得好好思索思索。

  楊度起身,在屋子裡背著手慢慢踱步。這兩年來動盪不安的政局究竟說明了一個什麼問題呢?中國究竟宜民憲還是宜君憲呢?這些疑問,近幾個月來反反復複地在楊度的腦子裡出現。他頗為後悔當初沒有堅持多年來的定識,被熱鬧一時的民主共和的潮流所迷惑,棄君憲而主民憲,以致招來別人的指責,指責很多,歸結起來不過「見利忘義」四字而已。然而兩年來,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麼利益呢?既未入閣,更無閣揆之望,說來說去,仍不過一幕僚罷了。當初放棄信仰面對現實,說穿了,其實是為了獲得一個高位,然後憑著這個高位去從容展布平生之學,做出一番大事業來,既為國家蒼生謀取福祉,也為自己掙來生前死後之盛名。這其實也不錯。一個士人,不憑藉「位」和「勢」來做事,他又靠什麼來實現一匡天下的抱負呢?共和兩年了,國家既未得一日之安寧,自己又未獲一席之地位,是不是應該迷途而知返,改邪而歸正呢……

  正當楊度在槐安胡同裡這般思來想去的時候,小湯山別墅裡,袁克定的心緒也不安寧。

  小湯山在昌平縣境內,離北京城有百里之遙,乃是個有名的溫泉區。因為南京有個湯山溫泉聞名國內,此地規模小一點,便依其名而叫小湯山。

  小湯山有兩處溫泉,即使是三九寒冬,這兩處泉眼裡冒出來的水都不低於攝氏五十度。泉水中含有多種礦物質,對治療濕疹、神經炎、頸椎病、腰椎病、風濕性關節炎有奇效,而且水量大,一年四季日日夜夜湧流不息,附近幾十裡的百姓們從這兩處溫泉中獲益甚多。

  溫泉的好處後來被皇室知道了,他們認為天子腳下的這塊風水寶地不能讓尋常百姓佔用。明代中葉,此地被辟為皇家禁苑,只供皇室成員享受,別人不得染指。到了康熙晚年,這裡建起了一座溫泉行宮,並鑿池蓄水,築成大大小小的浴池,供皇室成員休閒療養。好大喜功的乾隆將溫泉行宮大為擴建,分前宮後宮,還新建澡雪堂、漱瓊室、飛鳳亭、匯澤閣、開襟樓等亭臺樓閣。夏天魚游荷塘,柳垂碧水,十分清幽。到了寒冬季節,到處都是冰天雪地,此處卻可見青青葉片、零星小花,仿佛南國冬景一般。庚子年八國聯軍駐紮在這裡,行宮被野蠻踐踏。之後,隨著滿人氣數耗盡,小湯山也日漸冷落荒蕪。

  清朝覆沒,皇家禁苑自然也不再是禁區了。這兩年有些遺老新貴便在這裡占地起屋,作為休養之所。袁克定早就看中了這塊寶地,他花重金建起了一座精緻的別墅。他的別墅院落裡除花木山石外,最為別致的就是一所西洋式的浴池。浴池建在室內,長有十丈,寬為五丈,全用進口磨磚砌成。南頭將溫泉水引進,北頭將水放出,一天到晚水是流動的,既控制在一個溫度上,又乾乾淨淨。

  浴池旁邊放著各種款式的皮沙發和躺椅,茶几上擺著各式洋酒、咖啡和綠茶等飲料。袁克定常常帶著他所喜歡的人來這裡沐浴,浴後則躺著飲酒聊天。

  袁克定有一妻二妾。夫人乃有名的金石學家、曾做過湖南巡撫的吳大澂的女兒。二妾也長得漂亮。但袁克定並不太貪女色,而另有癖好。他患的是斷袖癖。斷袖風歷代都有,到了晚清官場此風特熾。許多官宦人家都養著面目皎好的男童,在家寸步不離,外出則跟隨一旁。尤其是戲班子那些演技又高長相又好的伶童更受垂青,或出高價買之置於室,或常招之飲於堂。跟隨在袁克定身旁的茂順便是他從三喜班裡買來的寵伶,而小湯山溫泉則是他和京師寵伶們飲酒作樂之處。這位袁大公子固然有斷袖之癖,然則他的最大癖好尚不在此,而是在權位上。

  袁克定從小跟在父親的身邊長大。當年袁世凱到朝鮮後很快發跡,他信守諾言,把沈氏從上海妓院贖出接到漢城。沈氏不能生育,袁世凱則派人去項城老家接克定來朝鮮。于氏知丈夫不愛她,抵死不肯放克定。經袁氏本家又是開導又是威脅,才不得已忍痛放兒子遠去。袁世凱本想要克定認沈氏為嗣母。但年僅四歲的克定卻很懂事,牢記母親的教導,只叫沈氏為姨娘,絕口不叫母親。沈氏灰了心。袁世凱於失望中看出兒子重血緣的天性和執拗的脾氣,他倒很欣賞兒子這兩個特點,遂不再強迫兒子認沈氏為母,並著意加以培植。克定一直在朝鮮長到十六歲才隨父回國,以後跟著父親輾轉濟南、保定、天津各地,也沒有去應試,只是後來掛了個農工商部右丞的虛職。這兩年來,連這個空銜也不要了。多少年來,袁克定基本上充當父親貼心幫手的角色。年年月月官場的薰陶,尤其是親歷父親罷而複起的政治風波後,袁克定深知「權位」二字的重要。對此中三昧,他遠比一般人咀嚼得深透。

  自從父親做了民國的大總統後,袁克定的身份更加不同了。「大總統」這個稱呼,對於絕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很陌生,他們叫不順口聽不習慣,叫得順聽得慣的還是傳了兩千年的「皇上」。萬民之上的統治者,薄海之內的第一人,不就是皇上嗎,叫什麼大總統呢?尤其是稱呼袁克定,更加為難。仍舊叫大公子嗎,似乎不能突出天下第一大公子的地位;總統之子,外國又沒有什麼特殊的稱謂傳進來,於是不少人乾脆沿襲舊時的稱呼,叫他太子。

  袁克定初時還有點不好意思,聽久了也就自然了。但袁克定知道,他其實並不是太子。這中間最大的區別是,太子為法定的繼位人,根據民國的憲法,他不是。倘若哪天他的老子死了,不僅他們全家得搬出,中南海,他本身所享有的一切特權也會失去,就連父親幾十年來一手培植出來的北洋將領都不會買他的賬。有兩件事很令袁克定氣沮。

  徐世昌從青島來北京不久,袁世凱在總統府居仁堂設家宴為之洗塵。席上,袁命兒子給徐把盞敬酒。大概是蟄居多年重登政壇心情特別興奮,也可能是多喝了兩杯有幾分醉意,當袁克定再次為他斟酒時,他拉著袁克定的衣袖說:「克定呀,想不到一晃三十多年,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

  袁克定說:「是呀,過兩年就四十歲了。」

  徐世昌說:「難怪我不能不老,當年那個穿開檔褲尿了我一身的小傢伙也快四十了!」

  說罷哈哈大笑,袁世凱在一旁也樂得大笑,弄得袁克定臉紅紅的,很不好意思。

  笑完後,徐世昌又說:「那年你還不到三歲,吃飯時站在我旁邊。我說克定呀,你給伯伯磕個響頭,伯伯給你一個蝦肉丸子吃。話剛說完,你就趴在地上磕了一個大響頭。我說乖孩子真聽話,馬上夾一個丸子給你,一個大丸子把小嘴塞得鼓囊囊的。還記得嗎?」

  這幾句話說得袁克定愈加難為情,忙說:「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徐世昌搖搖頭說,「來,老伯告訴你。當初你是這樣跪著的。」

  看著袁克定呆呆地站著,沒有任何表示,徐世昌急道:「快呀,快跪下來呀,老伯好指點呀!」

  袁克定仍站著不動。他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人尊重的大公子了,怎麼還能像兩三歲的懵懂小孩那樣呢?這個徐老頭子,莫不是讓幾杯酒給灌迷糊了?袁克定老大不情願。袁世凱好不容易請出徐世昌,為不讓他掃興,對兒子說:「你就給徐老伯再跪下磕個頭嘛!」

  袁克定一向對父親恭順,見父親這樣命令他,只得跪下,將頭觸到地面。

  徐世昌快樂極了:「不錯,不錯,那年也正是這個樣子。乖孩子,真聽話,看在你已是大人的面子上,老伯不再賞你吃蝦肉丸子了,快起來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