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一一


  袁克定忙站起,心裡為這事鬱鬱了幾天。他從來就不認為徐世昌有多大的本事,當年在翰林院裡十多年不遷一職,不得一差,是一個倒楣透頂的黑翰林,以後的飛黃騰達,完全是父親一手提攜的結果。他不思感激袁家的大恩大德,還一個勁地在自己面前裝模做大。袁克定對徐世昌怎麼也尊敬不起來。這幾年,他口口聲聲要做大清的遺民,義不食民國之粟,隱居在青島。但一旦父親叫他做國務卿,他又出山了。聲稱是幫忙不受傣祿,然父親略施小技,說每月四千大洋不是政府開支而是從總統特支費裡支出,他便欣然接受了。總統特支費是哪裡來的,還不是政府的錢?一想到這些事情,袁克定便對這個老頭子簡直有點鄙夷了,真是一個既要權和利,又要名和望的典型的偽君子!

  徐世昌畢竟是袁世凱幾十年的拜把兄弟,且在醉意中,袁克定在大不舒服之後尚可略作寬諒,而段祺瑞的據傲不恭,則令他不能容忍。

  近幾個月來,身為陸軍總長的段祺瑞不知因何事,常常不參加總統召集的會議,每次只打發副手徐樹錚出席。徐樹錚這個人陰陰地,總是用斜眼看人,開會時多半一言不發,板起面孔筆挺挺地坐著。袁世凱總覺得此人不大對勁,有時回到家裡,不免在兒子面前嘀咕兩句:「芝泉這人怎麼啦,總打發姓徐的出面,他自己幹什麼去啦!」

  袁克定看著徐樹錚,心裡總有幾分怯態,又認為段祺瑞不參加會議是毫無道理的。有次他到段家去,就直截了當地問段為何不參加會議。

  誰知段祺瑞的臉色馬上變了,本來就有點歪的鼻子更加歪得難看,冷冷地說:「芸台,這事你不要管。要問,也只能輪著總統來問我。」

  袁克定碰了一鼻子灰,臉澀澀的,很久不能恢復自然。他真想跳起腳來將段罵一頓,但又找不出恰當的理由來。是的,他是陸軍總長,要說他,也只有總統才有這個權利。此話並沒有錯,但話中之話,則是再明白不過了。袁克定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段祺瑞是袁世凱的老部下,又娶于氏夫人的乾女兒做太太,真正的與袁克定是同輩人。袁世凱還健在,便這樣不把大公子放在眼裡,一旦死了,他袁克定還能從段祺瑞那裡討得一杯殘羹嗎?袁克定越想越氣,也越想越怕。

  所有這一切都因為只是大公子而不是太子的緣故,倘若是名分已定的太子的話,包括徐世昌、段祺瑞在內,哪一個不應該在他的面前誠惶誠恐俯首稱臣!

  思前想後,袁克定愈來愈看清楚了,必須效法當年的太原公子李世民,務必說服父親乘此國民黨已全部被打垮,民國建立還只有兩三年百姓仍留戀皇帝的時候,及時改國體登帝位,把一座錦繡江山攬在自己的懷抱中!

  能把父親說動嗎?工于心計的袁克定細心地觀察了一段時期,他從許多跡象中看出,父親的心思與自己是十分接近的。

  徐世昌一到北京,袁世凱便稱他為老相國。袁這麼一叫,上上下下便都叫徐為老相國,徐也以此稱謂而自喜。徐既然是相國,那袁不就是皇帝了嗎?

  相國府裡最先恢復端茶送客的禮儀,接著京師各衙門紛紛效尤。再接下來各省都督傳人用令箭,行程用滾單,下屬求見時呈遞手本履歷,這些都與前清官場一模一樣。各省都督向政事堂行文都用「呈」字,只有前後任過直隸都督的馮國璋、趙秉鈞對政事堂行文用「諮」。這也完全是援引前清直隸總督視軍機處為平級機構的老例。許多官吏都認為民國官遠不如前清官的尊嚴,建議將部長改稱尚書,都督改稱總督,民政長改稱巡撫,縣知事改稱縣正堂。不少地方,官吏出門乘坐綠呢藍呢大轎,鳴鑼開道,前呼後擁。卸任後勒令百姓送萬民傘,立功德碑。丁憂守制、回避本籍的事也屢有出現。所有這些,袁世凱都知道。他不但不制止,還時常私下裡稱讚,說民國的制度不像個樣子,還是過去的規矩好。

  有一天,袁世凱的胞兄世廉的兒子從河南項城老家來,對叔叔說:「袁氏祖墳去年冬天培墳添土時,突然發現一條大赤蛇。隆冬天氣,蛇是不會出洞的,何況這樣通身紅透的大蛇,不說冬天,就是大熱天也見不到。堪輿家都說,咱們袁家要出皇帝了。」

  袁克定這時看到父親面色極為興奮。為了驗證父親究竟想不想做皇帝,他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把平時白天侍奉袁世凱起居的一名丫環叫來,賞她二十塊大洋,叫她如此如此。

  第二天午後兩點鐘,該是叫醒袁世凱午睡起床的時候了。那丫環端著袁世凱常用的墨玉杯來到床邊。她輕輕撩開蚊帳,忽然「哇」地大叫一聲,墨玉杯掉在青磚地上打得粉碎。袁世凱被驚醒,虎地爬起,見心愛的玉杯破碎在地,怒道:「怎麼回事?」

  那丫環結結巴巴地說:「我看、看見一、一樣東西了。」

  「什麼東西?」袁世凱的怒氣未消。

  丫環神色安定下來,話也說得流利了:「我看見床上盤著一條龍,金光燦燦的。」

  「什麼?你說什麼?」袁世凱又驚又喜,瞪起兩隻精亮的大眼睛,聲色俱厲地追問。

  「我看到了一條龍盤在床上。」丫環重複了一句。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的確是一條龍。」

  「好!」袁世凱順手摘下蚊帳掛鉤上的白兔玉墜遞給丫環。「這個賞給你,拿去吧。剛才的事情不能對任何人說。」

  「是。」

  丫環接過晶瑩的玉墜,心裡高興極了,走出袁世凱的臥房後,馬上把這一切報告大公子。

  袁克定因此確信父親是極想做皇帝的。

  父親的兒子有十多個,倘若真的做了皇帝,這皇位能不能確保傳給自己呢?對此,袁克定充滿信心。在諸多兄弟中,他是惟一的嫡長子,有著別人不可企及的地位。況且那些庶弟們不是年歲小,便是才具平庸,也不是他的競爭對手。惟有二弟才華出眾,五弟器識開朗,也能得到父親的歡心,但老二放蕩,老五志在實業無政治野心,袁克定相信父親也不會把皇位傳給他們。只有一點,頗令一心想由太子而登皇位的袁克定感到遺憾,這便是他的儀錶上的缺陷。

  袁克定的儀錶本來長得不錯,並不妨礙他領袖人倫。去年春上,他正在洹上村閑住著,忽然父親急電他速回京師。為趕火車,他騎上一匹快馬飛奔彰德車站。袁克定的騎術本不高明,且心裡焦急,快到車站時他從馬背上跌了下來,昏死過去。眾人將他急救過來後發現右腿已斷裂,右手掌也被沙石擦得血肉模糊。北京的醫生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也沒有使袁克定的右腿恢復正常,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袁大公子成了袁大瘸子了。右手掌雖然癒合,但留下一塊很大的疤痕,十分顯眼。在公開的社交場合裡,袁克定不得不戴上手套遮醜。秋天,他專程去德國治腿。在柏林醫院住了四五個月,雖大有好轉,但走起路來仍然有些跛。袁克定有時很苦惱,因為在他的印象中,中國歷史上似乎沒有過瘸子皇帝。自己成了瘸子,今後還能夠做皇帝嗎?不過,轉念一想,他又釋然了:只要名正言順地登了基,就無人敢拿這點來指摘,沒有先例,難道不可以自我而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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