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正是這樣。」寄禪鬆開手睜開眼,說,「皙子,我說你有慧根,果然沒有看錯。實話對你說吧,我十七歲出家,在佛門度過了四十五年,直到最近幾年我才真正明白,世上其實沒有佛,佛即是最高智慧,最高領悟。世間就如同你所說的,是一個圓圈,用我們佛家的話來說即一個輪回。兩個人站在圓圈的同一點,一個人是沒有繞過圓圈走的,另一個是繞了一個圓圈後又回到原地,表面上看來,兩人處在同一位置,其實從心境上來說,兩人乃有天地之別。又如我們中國有兩句成語:愚昧無知,大智若愚,兩句成語都是說的『愚』,然則此愚與彼愚大不相同。皙子,你在人世間還只走了半個圓圈,尚不甚明瞭其中的道理,待再走完那半個圓圈,就會一切都明白了。今天我還有點事要出趟門,就說到這裡吧。你有空常來法源寺走走,能度你這個絕代才子,也是我佛門一幸。」』

  這一番話,說得楊度頗有智慧頓開之感。半個月內,他接二連三去法源寺,與寄禪談佛說法,收益甚多。

  這天下午,道階突然來到槐安胡同,心急火燎地對楊度說:「居士,快到寺裡去,法師病危了,請你趕快去見最後一面!」

  如同突然響起一聲霹靂,楊度驚懵了:「這是怎麼回事?大前天我去看他還好好的,如何一下子就病危了?」

  他吩咐何三爺趕緊套馬車。

  道階說:「先上車吧,上車後我再告訴你。」

  何三爺揚起馬鞭,在空中清脆地響了幾聲後,大青馬便拉起載著三個人的轎車,向城南法源寺飛快奔去。車上,道階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詳細地告訴了楊度。

  前天,寄禪將保護寺院條款謄正稿親自送到內務部禮俗司。這個條款是寄禪用了四個多月的時間反復斟酌修改而成,其中也含著南北眾多僧尼的心力。佛教總會盼望內務部審查後再以民國政府的名義作為法律頒佈,藉以保護全國各地寺院的合法利益。

  承辦此事的禮俗司司長杜開達,就是那天陪趙秉鈞和德國公使來法源寺觀看吳道子畫,臨走時特地與道階打了聲招呼的那個中級官員。他那天邊看畫邊尋思:這幅畫若是我的就好了,今後得想個法子把它弄到手。看到德國公使和趙總長都豔羨不已,他轉念又想:把它弄過來送給趙總長,再由趙總長轉給德國公使,如此既討好了趙總長,又巴結上了洋大人,今後的好處會說不完。心裡琢磨了很久,但一時又想不出個好主意。

  看到寄禪遞交上來的保護寺院條款,他眼珠子一動,一個好主意立時浮上心頭,暗自得意:這真是佛祖送來的好機會!他傳令請寄禪進來,自己親自接見。又吩咐給寄禪上香茶。寄禪雖沒有喝他的茶,心裡卻很舒服,想起兩年前在前清禮部衙門遭到的冷遇,不禁很有感慨:到底是民主共和了,辦事的官員真是和氣,再也沒有過去那種老爺氣十足的派頭了。

  「請問法師在京師住哪座寺院?」杜司長端起蓋碗茶,一邊揭蓋子,一邊和顏悅色地問。

  「貧僧掛單法源寺。」寄禪不卑不亢地回答。

  法源寺!杜司長心裡一陣歡喜:這下好了,再也不要繞圈子來提吳道子的畫了。他臉上綻開了笑容,又問,「法源寺的道階住持一定與法師很好?」

  「他是貧僧的嗣法弟子。」寄禪身子骨直直地挺著。

  「道階住持前些日子在寺內發現了一幅唐朝的古畫,法師聽說了嗎?」

  「知道。」寄禪又習慣性地抬起左手,一粒一粒地數起念珠來。

  「這真是個寶貝!」杜司長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神態。

  「在人世間或許是寶貝,在我們佛家子弟看來,這些東西都是無所謂的。」寄禪平靜地說著,臉上無半點矜喜之色。

  民國政府的禮俗司司長原是個在前清官衙裡混得精熟的師爺,擅長應對,善於察言觀色。聽了這話,馬上接言:「法師真是個道行高深的出家人,把俗世的一切都看淡看透了。其實,法源寺是個打坐拜佛的地方,吳道子的畫掛在那裡本就很不協調,而且這幅畫也不可能提高法源寺在佛教界裡的聲望。」

  寄禪一聽,心裡警覺起來:這話什麼意思?遂聚精會神地聽這位官員的下文。

  「法師今天送來的這個保護寺院條款很好,民國政府是為國民辦事的,僧尼也是民國的國民,民國政府毫無疑問要為他們辦事。趙總長一定會將它呈送給袁大總統,袁大總統也一定會批准公佈的。」

  寄禪沒想到事情竟會辦得這樣順暢而完善,令他大喜過望。他忙合十:「貧僧代表全國僧尼感謝杜司長,感謝民國政府。」

  「這是我們的職責,不必言謝。」杜司長笑容可掬地說,「政府要為國民辦事,國民也要給政府幫忙。有件事,我想請法師妥為轉告法源寺住持道階上人。」

  因為有剛才的警覺,寄禪立時想到杜司長要打吳道子畫的主意了,他臉色凝重起來。通常這時要說的話是「請問什麼事」,他卻有意不說。

  杜司長覺察出這個老和尚臉上的變化,見他並不接言,心裡頗有點不快,遂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現在政府也有困難,一是缺銀子,二是缺武器。法師知道,德國是洋人中的強國,既有錢又有好槍炮。政府想從德國銀行貸款,又想在德國買一批新式槍炮來,這都要靠德國公使從中周旋。那天,勒蘭特公使看了法源寺的古畫後激賞不已。趙總長對我說,假若把這幅畫送給他,那麼從德國貸款買武器就不成問題了。剛才法師說得好,古畫對佛門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但現在對政府來說就將起大作用了。政府幫佛門的忙,下達保護寺院令;佛門也幫政府的忙,捐獻那幅古畫。這樣大家都好。法師你說呢?」

  怪不得杜司長這麼客氣,怪不得保護條款會這麼順暢地獲准,原來都是沖著這幅吳道子的畫來的。說得好聽,捐畫是為了政府,其實都是為了他們自己。這種事前清宮場比比皆是,沒有想到新成立的民國政府竟然與倒臺的前清朝廷是一丘之貉!

  想到這裡,一股悶氣湧上寄禪的心頭。他壓住怒火,冷冷地說:「古畫是法源寺的寺產,與中華佛教會沒有關係。杜司長要古畫,老僧做不了主,老僧得與道階商量。」

  說著起身。

  杜司長忙跟著站起,說:「法師不要誤會,杜某人自己決不要那幅古畫,古畫是送給德國公使的。杜某人這個建議純是為了政府,請法師回去好好跟道階住持說明,佛門也要以國家利益為第一才是。」

  寄禪氣憤地回到法源寺,把這件事告訴道階。年輕氣盛的道階一聽,立即怒火中燒,嚷道:「什麼為了政府,都是為了他自己,他好借這幅畫攀上洋人,為自己找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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