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寄禪打發人叫來道階,兩人陪著楊度走進已關閉多時的畫室。楊度站在關羽像前仔仔細細地看了很久,又離開幾步,遠遠地瞧著,越看越興奮,越看越心癢。

  「國寶,這是真正的國寶!」他猛地在一邊陪著的道階肩上一拍,將這位住持嚇了一跳。「怪不得轟動了京城。這是一幅真正的吳道子的畫,你看那衣帶飄得有多逼真!」

  儘管已確知是國寶,道階聽了這話仍然很高興。因為楊度是名士、是行家,而且道階還知道他與袁大總統私交極深,由此人嘴裡說出這句話,自然與旁人不同。楊度情不能已地問:「法師,若有識貨的要買你這幅畫,你賣嗎?」

  「賣呀!」道階眼睛一亮。

  「要多少錢?」楊度認真地問。

  「起碼十萬銀元。」

  「十萬銀元。」楊度在心裡琢磨著:值是值,只可惜一時拿不出這多銀元來。買房子剩下的二十萬,這幾個月在青島用去了近萬元,寄給弟弟一萬元,給湖南華昌銻礦公司投資十二萬元,身邊只剩下六萬元了,且母親下個月將會帶著妻兒和叔姬來北京居住,需要錢用。只怪自己錢少了!楊度在心裡歎息一聲,不再存別念了。

  見楊度沉吟,道階試探著問:「楊居士,你看這個價是不是開高了?」

  「不高,不高!」楊度忙說,「確實值得十萬元。若有人來問價,你只管上抬,再不要下壓了。」

  「謝謝!」道階對這幅畫的價值心裡更有底了。

  出了畫室,寄禪陪楊度走進自己的禪房。二人邊喝茶邊敘談。談起這一年多來國家的巨變,楊度對雪竇寺悟宇長老預言的很快驗證,感歎不已。寄禪也稱讚老友的順應時勢,為國家做了好事。一談起國事,未入閣的隱痛又被引發了。楊度不願多談及,他轉了話題:「法師最近在忙些什麼?」

  寄禪指了指書案說:「我想把這幾年的詩作再彙編一次。皙子,不瞞你說,我今年雖只有六十二歲,卻總有活不長的感覺。你說怪不?」

  楊度笑道:「你身體這樣結實,又清心寡欲,只怕是活到一百歲還會賴著不走,哪裡就會想到圓寂這碼子事。」

  寄禪淺淺笑了一下,說:「即使活了一百歲也是要走的,我們佛家視此事很平常。萬物行行,此生彼滅,滅生滅死,亙古循環,刻刻變遷,輪回不息,在物則為成壞,在人則為生死,實則世間物體只有變化,並無生死。無始無終,無生無滅,不增不減,不去不來。物物如是,人亦如是,釋迎牟尼如是,我亦如是。」

  楊度見寄禪將生死說得如此高深,自己頓時像明白了一點什麼似的,一時又表達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寄禪喝了一口茶,繼續說:「話雖如此,我在人世間還有一些事要了,其他事已基本辦好,僅這本詩文集還未最後定稿,心裡放不下。另外,前幾天衡陽居士喻昧庵將應道階之聘編纂的《新續高僧傳》送來了,要我寫一篇序。喻居士是我多年的朋友,這部書也還編得不錯,這篇序我不能推辭,況且我也想借此說幾句話。」

  說著將案頭上堆得高高的一疊稿子指了指。楊度拿下一部分稿子,隨手翻了翻目錄。原來這部書是據明末沙門如惺所撰《明高僧傳》推而廣之,上起北宋下至清末,共有六十六卷。喻昧庵將梁沙門慧皎之《高僧傳》稱為初集,唐釋道宣之《續高僧傳》稱為二集,宋釋贊甯之《宋高僧傳》稱為三集,將自己編的這部書稱為四集。他認為這四集高僧傳把中國數千年佛教人物都包括進去了。

  「法師,我看當今第一高僧應該是你了。」楊度放下書稿,笑著說。

  「不能這樣說。」寄禪平淡地說,「皙子,你以為高僧應是什麼人?」

  楊度想了想,說:「所謂高僧,當然是精通佛典的僧人。」

  寄禪點點頭說:「你說的不錯,但這只是高僧的第一義,即普通高僧。」

  與當時許多大知識分子如梁啟超、章太炎一樣,楊度對佛學也有很大的興趣。只是這些年來忙於憲政,忙於國事,無空閒鑽研佛典,現在有一個這麼好的法師在面前,何不向他請教呢?於是問:「真正的高僧,還應當具備什麼條件呢?」

  寄禪說:「皙子,我一向認為你有慧根,你若皈依我佛,日後必定可成正果。你我相交,亦是緣分,我今天對你講點佛法吧!」

  楊度高興地說:「法師,佛祖說度己還須度人,度人即為度己,你今天就度一度我這個俗人吧!」

  「阿彌陀佛,善哉斯言!」寄禪拿起掛在胸前的念珠,虔誠地說,「學佛說法,教理通達,由識求智,戒行圓明,此乃高僧第一義。知無法可說,無佛可學,明法即非法,佛即非佛,此乃高僧第二義。」

  楊度聽到這裡,莫名其妙:剛才還在講學佛說法,現在又講無佛無法,這是怎麼回事?

  他學著寄禪的樣子,做一副虔誠的模樣,只是胸前無念珠可數,雙手似覺無處可放。

  「法師,弟子于高僧之第二義,頗覺費解,敢請法師詳明指示。」

  聽到楊度以「弟子」自稱,寄禪乾脆擺出素日大法師講經的神態來,半眯著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若以說法而名高僧,則法與不法邪正殊觀,法見未除,斯法執以起。若以學佛而名高僧,則佛與非佛聖凡異視,佛見未除,斯我執以起。二見二執,皆為心障。斯障不治,何雲高僧?」

  楊度似乎明白了一點,繼續聽法師說下去:「所說之法與能說之人,所學之佛與能學之人,皆以一心成二相。此皆自心差別,不從外來,善惡相對而成,迷悟相同而成,有則俱有,無則俱無,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故無法無佛,方為高僧,此為第二義。」

  從有到無,原本是心境的變幻導致的結果。這真是一門高深莫測的學問。楊度再問:「高僧還有第三義嗎?」

  「有。」寄禪又數起念珠,繼續說,「一切萬法起于因緣,成於對待。本來無法,因非法而有法;本來無佛,因非佛而有佛。去妄所以顯真,妄去亦無真可顯;明空所以破有,有破亦無空可明。故高僧第三義,必能於無法可說而為說法,所說者即無可說之法;無佛可學而為學佛,所學者即無可學之佛。」

  楊度聽到這裡,忽然拊掌笑道:「法師,弟子終於明白高僧之義了。先是學佛說法,繼則無佛無法,三則於無佛無法中再來學佛說法,好比在一個圓周上轉了一圈,最後又回到出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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