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下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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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源寺裡的和尚們都在做把畫賣十萬銀元每人分兩百三百的美夢,聽到這個消息,也個個憤怒,都圍著道階七嘴八舌地說,古畫是法源寺的公產,人人有份,誰都無權把它送人!也有人對寄禪說,寧可不要政府頒佈保護令,也不把古畫送出去!還有人不客氣地說,政府就是頒佈了法令,頂個屁用。他們自己還沒站穩腳跟哩,哪有能力管佛教界的事。到頭來,我們得到的是一紙空文,他們倒實實在在地拿去了十萬銀元! 傍晚,法源寺裡來了一個低級官員,專門來找寄禪法師。守門的老和尚是個盼望得銀子最心切的人。他已經七十多歲了,俗家親戚只有一個侄兒。他對侄兒說死後要埋到父母身邊,要侄兒替他了卻這個心願。但侄兒不願意,說要花一筆錢,家裡拿不出。看門老和尚想,若把畫賣掉後自己分得百把兩銀元,侄兒就不會不辦了,死後就可以跟父母長眠一起了。下午得知內務部要古畫的事,他也是鬧得最厲害的一個。當聽說來訪者是內務部的官員,也不管他的官大官小,劈頭蓋腦地發了一肚子牢騷,歸結為一句話:畫不能出寺門,要的話,拿十萬銀元來買!那官員聽了,心裡冷了半截。找到寄禪後,寄禪也以實相告。那官員匆匆離開法源寺,把這些都向杜司長作了稟報。 昨天寄禪法師又去內務部打聽消息,看條款是不是批了。到了禮俗司見不到杜司長,坐了半天冷板凳後,一個姓白的副司長出來接見。 白副司長繃緊著臉打著官腔:「老和尚,你不去寺裡吃齋念佛,來我們這裡做什麼?若是化緣的話,那你走錯了地方,我們民國政府的衙門是從不打發和尚什麼東西的。」 這幾句話,說得寄禪一肚子火。這位八指頭陀,多少年來以自己的德行和詩才,享受著僧俗兩界的廣泛尊敬,何曾受過這種奚落?他本想跳起來將這個混帳官僚臭駡一頓,想想與自己會長的身份不合,咬咬牙,將唾沫咽了下去,瞪起眼睛將白副司長看了好長一會兒才說:「你不要弄錯了,我不是來化緣的,我是中華佛教總會的會長,我是來問送上的保護寺院條款批了沒有。」 「噢,」白副司長拖長著聲調說,「你是問那個條款嘛,我們多少大事還忙不過來,哪有空閒管你們和尚尼姑們的事,你們自己去管自己吧!」 看著白副司長這副模樣,寄禪心裡又上氣了。他再次壓住,說:「昨天杜司長說得好好的,民國政府要為國民辦事,保護寺院這種事也要管的,為什麼現在又不管了呢?」 「噢,」白副司長又拖長了聲調。「那是昨天說的話,今天上峰又有新的指示:出家人的事政府不管。」 「你們上峰怎麼會有這樣的指示?」寄禪不自覺地把嗓門提高了。「我在南京拜會了孫大總統。他說,不管是誰,只要是中國人,國民政府都有責任保護他們的合法權益。」 說罷,拿出了孫中山的便箋,說:「這是孫大總統的親筆函。」 白副司長對孫中山的便箋正眼都不瞧一下,冷笑一聲說:「和尚,你不要再看老皇厲了。現在已不是孫大總統威風的時候了。現在是袁大總統的天下,我們都聽袁大總統的。他孫大總統有本事,先保住自己的位置再說。台都下來了,還寫什麼條子來指示我們,笑話!」 寄禪對孫中山滿懷崇敬之情,見他這樣嘲笑孫中山,滿肚子怒火再也不能忍耐了。他霍地站起,指著對方的鼻子罵道:「你真正是小人得志!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對孫大總統不恭?」 原來這位白副司長正是個得志小人。他本是趙秉鈞身邊多年的跟差,走腳跑腿,端茶遞水,侍候得好。趙秉鈞為酬勞他的忠順,出長內務部時,就叫他在禮俗司做個科長,上個月才提拔的副司長。當了堂堂副司長的白跟差,發跡後最忌諱的就是「小人」二字。寄禪的這句話激起他滿腔仇恨的怒火。他捋起衣袖,劈臉就給寄禪一個耳光,口裡罵道:「打掉你這個老禿驢的蠢氣!」 這位年過花甲名滿天下的高僧,如何能受得了這個侮辱,當即氣得暈倒在地。待到他醒過來時,發覺自己已躺在內務部的大門外,周圍無一人在身旁。他掙扎著站起來,一路扶著牆壁回到法源寺。他睡在床上,將在內務部的遭遇一一告訴了自己的嗣法弟子。道階又氣又恨,淚流滿面。快到天亮時,道階發現師父的呼吸艱難,氣色漸漸不對了,心裡萬分著急。他緊緊地握著寄禪的雙手,那雙手已經冰冷了。 「師父,師父!」道階一聲聲輕輕地呼喚。 「道階,你替我跑一趟槐安胡同,請楊居士來一下,我有要事對他說。」寄禪吃力地睜開眼睛,對一直守候在身旁的嗣法弟子說。 「師父,弟子打發一個人去吧,弟子守著您。」道階哭泣著說。 「我要請楊居士辦大事,你親自去鄭重一些。放心吧,我這兩天還不會死的。」 寄禪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似乎要從道階的手裡掙扎出來。道階鬆開手,吩咐大醒守在一旁,自己則飛奔槐安胡同楊宅。 楊度聽了道階這一路上的敘述,心裡又悶又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管叫何三爺打馬快走。進了法源寺,他三步並作兩步直奔禪房。 才幾天不見,紅光滿面氣宇軒昂的老朋友便突然變得面黃肌瘦氣息奄奄了。他悲憤地喊了聲「法師」,就氣堵於胸接不上話來。 寄禪睜開眼睛,見楊度坐在一旁,臉上微露一絲笑容,輕輕地說:「皙子你來了,好,好。」 又對道階說:「你給我喝兩口茶。」 道階泡了一壺釅釅的天童茶,將師父扶起,靠在床背上坐著。喝了幾口茶,寄禪略覺精神好些,失卻光彩的雙眼望著楊度,慢慢地說:「這幾天發生的事,道階都對你說了嗎?」 「都對我說了,法師,你要想開點。」楊度安慰老朋友。 「沒有想到這袁大總統的民國政府跟前清官場一個樣。」寄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貧僧出家四十多年,世人之意氣仍未去得乾淨,終於不能受此奇辱而自栽至此,這也算是一段孽緣吧!」 道階在一旁憤怒地插話:「禮俗司這樣對待師父,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到古畫的緣故,都是讓這幅畫害的。我看乾脆把它燒掉算了!」 「道階,千萬莫這樣,與古畫何干。」寄禪氣喘喘地說,「我死之後,你們把畫再藏到夾板中去。不管禮俗司如何來糾纏,也不能讓他們得到。還定下一條寺規:不到太平盛世,決不能讓此畫再見天日。記下了我的話嗎?」 道階含淚點頭:「弟子謹記在心。」 「這事不說了。死生有命,何況我們佛門無生無滅,你們也不必悲傷。皙子,我把你請來,是想最後跟你說幾句話。」 楊度將身子前傾過去,悲戚地說:「請法師講吧!」 「皙子,自從光緒二十一年認識你,到現在已有十六七年了。你志大才高,用世之心強烈,老衲雖是方外人,卻也可以理解到。」寄禪將右手從被子裡抽出來,楊度趕緊用雙手握著。「你眼下雖有點小小的不順意,但大體上還是得志的,日後也可能還會做出更大的事業。這事業值不值得去做,老衲的看法或許與你有些不同。儘管如此,你還是努力去做,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我今天要跟你說的是,塵世茫茫,苦海無邊,惟有我佛門才是了卻一切煩惱的極樂世界。佛家經典博大精深,佛家子弟胸襟空靈。皙子,哪天你覺得塵世的苦惱有不可解決之時,望你遁入空門,皈依我佛,將可一了百了,同升化境。」 楊度十分感激地說:「我一定遵循法師的指示。」 「還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個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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