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楊度找到《民視報》,報上的公開信是兩個不相識的人寫的。信上說他前不久還標舉君憲,一下子忽又變為共和,好比一個得一夜之歡就改變貞節的寡婦。這個比喻,讓楊度看了很覺噁心。他氣得把報紙扔到地上。想一想,又撿起來看下去。

  信上的語言真是刻薄極了。說什麼若真有見地,不為利害所動,則無論持君主還是持民主,其人可貴而其言可信。假使那年從日本回國後不受朝命,不拜官爵,始終和革命黨攜手合作,那麼今日名不在孫黃之下。又如事變剛起就與政府斷絕關係,投身民党提倡共和,雖蒙寡婦再醮之嫌,尚不得與娼優並論。如今朝三暮四,反復無常,是自取其辱而為社會所輕。

  公開信甚至還說,中國之所以鬧到這般地步,正是因為士大夫輕節義,毀廉恥,傾危反復,追逐一己之名利的緣故。現在這些人又見風使舵,往共和政府裡鑽。若共和今後在全國建立,這些絕無心肝絕無廉恥之徒充塞其間,那中國的前途真堪痛哭。

  下面還有幾段話,楊度實在無力看下去了。他的手腳已發軟,背上冒出冷汗,終於癱倒在靜竹的床上。過一會兒,略覺好些了,他坐起來細細地咀嚼著這封信。他發現這封信裡有不少似是而非的東西,他想寫篇文章答覆,又難以著筆。上海回來後滿肚子的熱情,被這勺冷水一澆,差不多去了多半。

  楊度心裡快快的,一連幾天打不起精神。誰知破船偏遇打頭風。湖南傳來消息,一個新成立的名叫國民協進會的團體通電全國,說楊度在武昌起義後奔走南北,比附滿酋,力請袁世凱出山,是一個大漢奸。按照他們的會章,判處楊度死刑,並沒收他在湖南的家產,拘捕他的妻子兒女。

  楊度得知此事,又氣又急,趕緊給楊鈞拍個電報,要他把嫂子和侄兒女暫送到湘綺師那裡躲避一下,以後再接他們進京來住。

  幸好第三天,胡漢民、汪精衛便在南京聯名發出通電,為楊度說情。孫中山也親自致電湖南都督譚延闓,請他派兵保護楊度的家屬。

  原來,國民協進會是幾個激進的革命黨人組織的團體。他們絕對排斥滿人,排斥為滿人做過事的舊官僚。楊度那年為粵漢鐵路事得罪了一批湖南士紳,他們向該會進讒言。這個會的過激言行得不到人們的擁護,沒有幾天便自行解散了。所謂判處楊度死刑一案,自然也沒有人去執行。

  但此事又給楊度一個刺激。放棄君憲轉向共和遭人譏嘲,協調南北和談成功也遭人誣罵,為國家辦事真是艱難呀!

  楊度意志消沉下來。他關起門來讀詩練書法,一天到晚幾乎不說一句話,煙灰缸裡的紙煙頭堆得高高的。靜竹、亦竹看在眼裡,疼在心頭。十來天過去了,楊度的情緒仍未好轉。靜竹實在忍不住了,這天午後她走進書房,只見楊度又在悶頭吸煙。她輕柔地叫了聲「皙子」後,便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心裡還不舒暢嗎?」靜竹美麗的丹鳳眼裡滿是愛憐。

  楊度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做聲。

  「不要老是這樣。」靜竹軟軟柔柔地勸道,雙手托起他的下巴,細細地端詳許久。「皙子,這些天來你瘦多了。」

  這雙纖纖的女人手裡似乎蘊藏著熾烈的熱源,情緒冷落的前秘密使者頓時渾身溫暖起來,疲軟的身軀裡像是灌進了一股強大的氣流。他緊緊地抓住靜竹的手。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握過她的手了。靜竹心頭滾過一陣幸福感,略顯憔悴的面孔上蕩起一層淺淺的紅暈。很長時間,兩人就這樣手握著手,眼望著眼,不說一句話,彼此都覺得心靈在一溝通,情感在交融。楊度感到自己的心情突然變得開朗起來,半個月來的抑鬱被驅散了不少。

  「皙子,你不要老是這樣。」靜竹又輕柔柔重複了一句。她解開左臂下的衣扣,從棉衣口袋裡取出一個綠綢包來。「皙子,這塊潭拓寺裡的拜磚,你已經很久沒有看它了。看看它,想想妙嚴公主吧!」

  楊度從靜竹手裡接過綠綢包。打開綠綢,那塊小小的三棱形磚頭露了出來。他凝視著它。十二年前同遊潭拓寺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觀音殿裡,如花似玉的靜竹鄭重地捧起這塊拜磚送給他,希望他今後以妙嚴公主那樣的恒心對待自己的事業。就是在那一刻,楊度的心中升騰起對這位沉淪底層的陌生女子的敬重之情,也就在那一刻,奠定了他們之間心心相印的永久愛情。楊度的眼睛慢慢地濕潤了。

  「皙子,說實在話,你過去致力君主立憲,我心裡總覺得不甚妥帖。這個滿人朝廷,大家都說它氣數已盡了,已走到頭了。我老是在想,我們志大才高的哲子為什麼總要維護這個小兒朝廷呢?只因為這是男人的事業,所以我們姐妹並不干擾你。眼見得這幾個月來你轉而支持民主共和,為使國家和民眾少受苦難,勞累奔波,促使南北和談成功,我們心裡欣慰得很。我幾次和亦竹說,皙子支持共和,這條路走對了。國家是民眾的,民眾是國家的主人。這是天經地義的。為什麼千千萬萬的人都要聽一個人的呢?難道皇上一個人就比千千萬萬的人都要高明嗎?正如那天亦竹所說的,六歲小兒懂得什麼?他一旦登上龍位做了皇帝奮一國就都得聽他的,他說渾話都是聖旨,這合道理嗎?皙子,行民主共和,這一定是對的,你放心大膽做下去,不要怕別人說閒話。報上登的公開信,你就當它是混帳話好了。說不定那些人正是從朝廷那兒得到了大大的好處,反過來說別人是為利而變節。這些人的心地最卑鄙縫靛,你完全可以鄙視他們。湖南那班子人自己都散了夥,你還管他什麼?明年開春了,京師暖和了,叫何三爺到湘潭去,把母親、嫂子都接過來住好了。皙子,要學妙嚴公主那樣,看准了目標,就堅持不懈地走下去,莫為閒言閒語動心。」

  靜竹這段細聲細氣的貼心話,真如同一股春風吹化了壓在楊度心口上的霜雪。他又一次緊緊抓住靜竹的手說:「靜竹,多虧你提醒了我。你說得好,應該要有當年妙嚴公主那種恒心。倘若遇難便止,不思奮鬥,的確是幹不成大事業的。」

  「好了,聽到你這句話,我心裡真像喝了蜜糖似的。這就好了,今夜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還我一個生龍活虎的皙子!」

  靜竹站起來,彎腰在楊度的額頭上甜甜地一吻,又嫣然一笑,走出了書房。

  疾病的折磨,精神上的抑鬱,使得靜竹過早地進入中年,當年那婀娜多姿的體態、輕盈優美的步履已不復存在,惟有這嫣然一笑,仍是江亭、潭拓寺那兩天的靜竹。它給楊度帶來無限甜美的回憶,也夾雜著韶光易逝的深重惆悵!

  楊度的精神大大振奮起來。他認真地對武昌事變以來自己的行為做了一番檢討。

  自從第二次日本留學回來後,楊度通過對各國憲政的研究和對中國國情的分析,認定虛君立憲是中國最宜採用的國體。回國三四年來,他一直在為中國第一部憲法的制定和促使國會早日召開而努力。不料,革命党排滿激進的救國方略得到了多數人的擁護,武昌起義贏來了十四個省的獨立。儘管各省獨立的背景不盡相同,大部分都督亦非革命黨人,但厭倦滿人朝廷的情緒則是一致的,人心向著民主,向著共和,已成了時下中國的政治潮流。

  面對著這種巨大的一夜之間發生的突變,楊度有幾種選擇。一是固守一貫的主張,堅持虛君立憲,與革命軍勢不兩立。二是守「道不同不相與謀」的古訓,在革命党民主共和大行天下的時候退出政壇,不聞世事。三是放棄自己的主張,投入民主共和的時代潮流,在此潮流中再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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