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戰火已起之時,勢不兩立者,必定鼓動以暴力對暴力,其結果只能給國家帶來內戰之禍,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啟列強瓜分吞併之心。主義可貴,但國家和人民更可貴,不能將主義置於國家和人民之上。第一種選擇他不願採取。

  假若換一個功名事業心淡泊,只想做研究政治學的書生,,或者是年高體邁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老者,因為所抱主義不同,他可以不捲入爭鬥漩渦,退而在書齋裡著書立說,傳諸後世;或者連名山事業也不做,隱居山林,混跡於漁樵之間,像陶淵明那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楊度不是那樣的人。

  帝王之學的忠實信徒,其內心深處有一股強烈的建功立業的躁動。他自己很清楚,這股渴望建立功業之心要超過對主義的信仰。主義可以改變,功業卻非建立不可。歷史上那些做出轟轟烈烈大事業的人,且不說蘇秦、張儀朝秦暮楚,就是備受人們讚揚的魏徵、劉基,不也是改變了原先的主義才有日後的大業嗎?

  三十六歲精力充沛熱衷國事的楊度,決不願做那種為了堅持主義而老死山林的隱逸之士,他要奮進,他要閃光,他要出人頭地,他要做熱熱鬧鬧的大事業,他要做王氏帝王之學的成功傳人。如此,在他的面前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那就是棄君憲而擁護共和,匯入當前這股洶湧澎湃的大潮流中去,佐袁世凱去做一番民主共和的大業。

  正在這時,有一件事使他矛盾痛苦的心靈獲得了安慰。前兩天,梁啟超在日本公開宣佈擁護民主共和政府,他痛痛快快地承認君憲在中國行不通,應該改行民主共和。梁啟超既不為自己鼓吹憲政的過去遮掩,也無半點改變主義的愧疚,他大言不慚地宣佈,他常常是不惜以今日之啟超攻昨日之啟超,因為這是為了追求真理。只要得到了真理,一己的名聲可不必顧惜。

  梁啟超說得有道理。楊度想,君主立憲也好,民主立憲也好,關鍵在立憲。世上有君憲成功的國家,也有民憲成功的國家。國體應由國情決定,而全國多數人的選擇就是國情。今天中國多數人擁護民憲,那就意味著國情宜於民憲,自己過去的君憲主張不合國情,應當拋棄。梁啟超可以這樣改變,我為什麼不能改變呢?還有張謇、湯化龍、譚延闓等人,他們過去都是高唱君憲調子的,現在都轉而支持民憲了。他們可以轉化,我為什麼不可以轉化呢?想到這裡,楊度平添了膽氣,他深為自己這十多天來的虛怯而羞恥。

  楊度的這番自我檢討,究竟是體現了中國士人順應潮流的明智呢?還是體現了中國士人缺乏力量的悲哀呢?這是一個很難說得透徹的問題。只是楊度經過這番自我調整,失衡的心態重新獲得了平衡。他鋪開紙張,奮筆疾書,理直氣壯地申明自己轉變主義、支持共和的緣由,叫何三爺立即送《民視報》發表,作為對攻訐者的公開答覆。

  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對於大清皇室和一切忠於大清皇室的人來說是一個最痛苦最屈辱最不堪回首的日子。這一天,六歲小兒皇帝溥儀向全國人民頒佈退位詔書,統治中了大地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正式宣告結束。對於廣大的中國人民來說,這一天則是最值得慶祝最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這不僅僅是一個喪權辱國的清王朝的結束,同時也是沿襲了兩千多年之久的整個封建社會的最終了結。

  與歷史上所有被迫退位的帝王的詔書一樣,溥儀的退位詔書裡寫的也不是他本人想說的話,那些話都是逼迫者借他的口氣說的。早在一個月前,袁世凱就密電張謇代擬一份退位詔書。

  狀元張謇當然是最有資格寫這種東西的,但他太忙,實在抽不出時間,受命後就將此事交給他的朋友楊廷棟。楊廷棟是江蘇吳江人,中過舉,又留學過日本,張謇器重他的文才。

  楊廷棟躲進蘇州閭門外的維瀛旅館,花了三天三夜的功夫,逐一字逐句地斟酌考慮,寫出了一份初稿。初稿謄抄後,他的一個名叫曾奮的好友又作了修改,最後由張謇審閱定稿,派曾奮送到北京。袁世凱看完後很滿意,只在其中加了一句話:「即由袁世凱議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

  這個被張謇視為不會讀書作文的內閣總理大臣,恰恰在這篇由張本人定稿的歷史文獻上,添上了最為重要最為關鍵的點睛之筆。有了這一筆,袁世凱的大總統之位便是得之於清皇室的禪讓,而不是革命派的轉送。他既可以不受欺負孤兒寡婦的指摘,又可以不必感激革命派的恩德。張謇當年真是低估了學生的文才,沒有看出不喜為文的袁世凱其實是做大文章的高手!

  南京的臨時政府見袁世凱真正把皇帝逼下了龍庭,當然不能失信,但以孫中山、黃興等人為首的革命黨人,總對這位在滿虜官場中混了三十多年,幾個月前還一再聲稱在中國應行君憲不能行民憲的袁世凱很不放心,他們決定要對他實行一些制約。獨立省區的代表們在皇帝未退位之前,幾乎都一致認為把大總統一職讓給使皇帝退位的袁世凱是應該的,現在真的要讓他做總統了,大多數代表又擔心起來。他們怕袁世凱說話不算數,會剝奪他們既得的權利地盤,更怕他哪天翻臉不認人,對他們打擊迫害。於是緊急開會,制定條款,試圖給袁世凱套上枷鎖,令套上枷鎖的袁大總統始終不敢偏離民主共和的軌道。

  第一條款,是匆忙制定《臨時政府約法》。臨時約法規定國家的政體為內閣制,內閣總理及各部總長稱為國務員,中華民國以參議院、臨時大總統、國務員、法院行使其統治權。第二條款,中華民國的首都定在南京,不得改變。第三條款,臨時大總統辭職後,俟參議院舉定新總統親到南京受任之時,臨時大總統及國務員始行解職。

  孫中山的臨時政府實行的是總統制,沒有設總理,各部總長直接向總統負責。宋教仁熱衷於政黨內閣,劉揆一附和他的主張。各省代表便以為宋教仁有做總理的野心,結果,不僅總理內閣制被否定,連宋教仁的內務總長也被否定了。現在袁世凱要做總統了,為要制約他,又將總統制改為總理制,以便分他的權。北京既是清廷的都城,也是袁世凱的地盤,革命党人怕袁在北京,他們管不了,便堅持南京的首都地位不能改。再來第三條款加以限制:不來南京不交權。

  袁世凱老於宦術,見南京又耍出這幾道把戲來,心中大為不快、他將唐紹儀、楊度叫去,指著剛收到的電報質問:「你們看看,孫文他們來這,一手是什麼用意?」

  唐、楊把電報看了下,一時做聲不得。

  「他孫文做總統就不要總理,我袁某人做總統,就來個總理牽制我,這像話嗎?」

  唐紹儀在上海辦談判,談到中途,以越權之咎被免去了總代表的職務。他一回到北京,袁世凱就對他大加撫慰,說明了此中因。唐紹儀當然能體諒老上司的苦衷。他見電報上寫著總理,心裡頗為興奮,因為一只要設總理一職,他自度此職就非他莫原制屬。他要促成總理制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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