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見他進來,會客廳所有人都站起迎接。孫中山走上前,雙手扶著他,把他送到沙發邊,客氣地問:「直老有何貴幹?」

  張謇分開兩腿坐在沙發上,兩手扶著支起在兩腿之間的文明拐杖,儼然一副長者的派頭,也不向四周的年輕人打招呼,只面對著孫中山一個人說話:「前幾天,袁慰庭給我來了一份電報,問我今年夏天對他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直老夏天對他說了什麼話?」孫中山問。

  楊度心裡想,是不是袁說的江浙立憲派抬他出山的事?遂傾耳恭聽。

  「夏天我進京時,特為在彰德下了車,去洹上村看了看袁慰庭。我們二十多年沒見面了。他那時革職鄉居,心情有點頹廢。我打他的氣,說大家都希望他早點出山收拾殘局。」

  胡漢民笑著說:「直老有遠見,那時就知道他會複出。」

  「不是在你們這些後生子面前吹牛皮。」張謇掃了四周一眼說,「我張某人別的能力沒有,要說看人,倒是八九不離十。二十多年前,袁慰庭不過一落拓無賴,吳軍門若不是看在故友的情誼上,根本不會收容他。我觀察一段時期後,發現這小子不是等閒人,便推薦給吳軍門,要吳重用。吳將他帶到朝鮮,這以後才有慰庭的發跡。好了,這些老話不說了。」

  張謇端起杯子,看了看,搖搖頭說:「孫先生,你這是什麼洋東西,我喝不慣。」

  孫中山忙從他手裡拿過杯子,對著門外說:「阿橋,你去給直老換一杯好龍井茶來。」

  張謇雙手在拐杖上下摸了摸,說:「我今天特為來告訴孫先生,我們統一黨上午開了一個會,會上議決要袁慰庭辦一件事。」

  「什麼事?」眾人異口同聲地問。

  「要慰庭勸皇上退位。只要皇上一退位,我們統一黨就舉他做大總統。大家推我擬一個電文。我給慰庭吃一顆定心丸:甲日滿退,乙日推公,東南諸方一切通過。」

  大家一齊看著張謇,愣住了。楊度簡直想沖上前去擁抱這位倚老賣老的大名士,正是他這句話,給南北會談由破裂轉向實現預期效果提供了一條好途徑。胡漢民和王寵惠心裡突然對這個老頭子生出反感來。如此大事,居然不先徵求一下已被推舉為臨時大總統的孫先生的意見,就擅作主張,甚至還用什麼「甲」呀「乙」呀「一切通過」呀這類字眼,這不明擺著將統一黨置於同盟會之上,置於中央臨時政府和孫大總統之上嗎?太狂妄不自量了!太討好巴結袁世凱了!兩位年輕的革命家頓時憤慨起來。

  孫中山聽了,一股悲涼之感油然而生。這件事充分說明了革命軍中許多人還只知一個民族革命而不知其他,以為只要推翻了滿洲皇帝,中國的一切問題便都解決了。革命意識淺薄得可憐。同時也充分說明革命陣營中原本存在的山頭派性,將會隨著暫時的勝利而愈加明朗對立,即將誕生的中央政府會很難有一個統一的意志,統一的行動。楊度所分析的軍事財政兩方面南北力量懸殊也是實情。一個決定已在孫中山的腦子裡慢慢形成了:讓位給袁世凱,用武昌起義和十四省獨立來換取滿洲皇帝的退位也是一個重大的勝利,真正的民主共和再靠爾後的鬥爭來獲取。

  想到這裡,孫中山斷然對張謇說:「我同意統一黨的意見,只要滿虜退位,我就把臨時大總統一職交給袁慰庭。」

  又轉過臉對楊度說:「煩你也給袁慰庭拍個電報,一是把我剛才說的話告訴他,二是請他轉告馮段等北洋將領,要以國家和百姓的利益為重。中國的出路只有民主共和,舍此之外別無前途!」

  兩天后,中國的紀元是宣統三年十一月十三日,而在世界大多數國家裡則是新一年的元旦。就在這一天,孫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大總統的就職誓詞很短:「傾覆滿洲專制政府,鞏固中華民國,圖謀國民幸福,此國民之公意,文實遵之,以忠於國,為眾服務。至專制政府既倒,國內無變亂,民國卓立於世界,為列邦所公認,斯時文當解臨時大總統之職。謹以此誓于國民。」

  剛就職就提到解職,而且信誓旦旦地公之於世,這可能是全世界所有總統就職典禮上沒有過的怪事。與此同時,北京各大報紙刊出了馮段等四十八個北洋高級將領抵死捍衛君憲的通電。孫中山不得不親自致電袁世凱:「文雖暫時承乏,而虛位以待之心,終可大白於將來,望早定大計,以慰四萬萬之渴望。」

  這些現象使中國老百姓明顯地看出,以孫中山為首的民國政府是很虛弱的,真正的中國之主乃是北洋軍的首領袁世凱!

  楊度圓滿地完成了袁世凱的使命,高高興興地離滬回京。袁大公子代表他的父親來到車站迎接,並轉告他父親的話:「皙子能幹,今後還要多多借重。」楊度聽了更是得意。

  他想起袁世凱一旦做了總統,自己也就是民國政府的大員了。自己過去一向主張君憲,上個月與汪精衛聯合發起國事共濟會,隱隱地做了全國君憲党的領袖。一下子改做民國的大官,不是背叛了自己的主義嗎?應該把這個轉變向社會說清楚。國事共濟會已解散,不如找幾個原先也持君憲主義的朋友,再發起一個會,來一篇宣言書。

  他把這個想法與薛大可、劉鼐和、王賡等人商量。這些人近來看到袁世凱都贊成共和,知君憲已無出路,正尋思著要改換門庭入民憲,楊度這個想法正合他們的心思。遂一起計議,乾脆激進點,定這個會為共和促進會。

  宣言書仍由楊度起草。文章說,前主君憲,乃以救國為前提,而並非以保衛君位為目的,乃為促政治之進步,而絕不願以殺人流血來勉力換取君位。現在發起本會,是應時勢之要求,鑒國民之心理,盡匹夫報國之責。文章最後說:「生民塗炭,已瀕水深火熱之域;外侮方殷,行見豆剖瓜分之慘。求內部之統一,免外人之割裂,安危存亡,系此一舉。凡我同胞,奮袂興起,以盡國民之義務。」

  大家看了這篇宣言書,都稱讚文章做得很好,把眾人一片為國家利益而棲牲個人主義的公心說清楚了。薛大可便將它拿到《帝國日報》上去發表。

  這天傍晚,全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楊度對家人談起外間的事。說袁項城現在很為難,制定了一個優待皇室的條款,又不敢給太后和攝政王看,怕他們罵他背叛朝廷。又說朝廷中有一部分人組織了一個宗社黨,堅決反對皇上退位,要與南邊拼命。

  何三爺說:「昨天我在長興茶樓上聽茶客們說,袁宮保就是今天的曹操,欺負孤兒寡婦,明明有力量可以制服革命黨,但他偏要和談,借革命黨來壓朝廷。」

  楊度說:「也不能擔保袁宮保就一定可以制服革命黨。革命党不是長毛,袁宮保做不成曾國藩。」

  靜竹說:「既不能做曾國藩,做曹操也可以,何況滿人的孤兒寡婦也沒有一定要保衛的道理。他們沒有治理國家的本事,讓有本事的來治理有何不可,憑什麼這江山就永遠是他一家一姓的?」

  亦竹平素一向不談國事,這時也插話了:「皇上是個六歲小孩子,哪裡知道管理國家?說句什麼話都是聖旨,別人都得聽他的,真好笑。前天我去醬園打醋,聽一個家裡有人在宮中做太監的大哥說,有天皇上玩得興起不願睡午睡,總管太監哄他去睡,他討厭太監擾了他的興致,突然對身邊的小太監說:『傳我的旨意,把他殺了!』嚇得那個老太監連連磕頭饒命,皇上就是不准,非殺不可。小太監趕緊稟奏隆裕太后,太后慌忙過來制止了。假若小皇上死命都不同意呢,那個老太監不就丟了命?」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亦竹得出了結論:「我看這君主制是要不得,革它的命是對的。」

  靜竹說:「皙子,昨天《民視報》上登了一封給你的公開信,罵你不該放棄君憲轉向民憲。」

  「是嗎,報紙在哪裡?」楊度放下碗筷。

  「在我房裡,放在梳粧檯上。」

  楊度忙起身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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