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 |
一〇〇 | |
|
|
皙子沒有辜負她的期望,真正是大有出息了。來家裡的朋友,哪一個不稱讚皙子的才華!她也常從報紙上讀到皙子的文章。這些文章多是議論憲政的,她有些看不大懂。她喜歡皙子間或發表的詩詞歌賦。她仿佛天生對這種文字有靈感似的,看起來悅目,讀起來賞心。父親在日,她在父親指導下做過一些詩詞。父親去世後,她淪落風塵,就再也沒有心情吟詠了。這兩年,她常常有種詩情萌動。寫出來,皙子給她略加潤色,居然也很像個樣子。日子過得這樣安寧而有情趣,苦命的靜竹已經很滿足了。 但亦竹卻總感到欠了靜姐一筆很大的債,這個幸福的家庭原本是屬靜姐的,自己有點鳩占鵲巢的味道。她多次跟靜竹說,要親手張羅,為皙子和靜竹完婚。每一次,靜竹都搖頭拒絕。前幾年,靜竹也還存著這個念頭,一旦自己的病好後,就跟皙子圓房,讓多年夢寐以求的理想變為現實。這兩年來,這個念頭她慢慢地打消了。她首先為遠在湖南老家的那位黃氏大姐著想。大姐在家侍奉婆婆,撫養兒子,多麼不容易。亦竹已經分了她的愛,如果再增加一個,不要又分出一份嗎?作為一個女人,靜竹知道,哪一個女人都不願意把本屬自己的一份完整的愛分割出去,黃氏大姐同意楊度在京師娶亦竹,一方面固然是賢惠,另一方面也是無可奈何。靜竹覺得應當早日把石塘鋪鄉下的祖孫三代接到京師來一起住。還有那位叔姬姐一家,如果也能一起來就更好了。叔姬姐才學好,將會是自己的好老師。她們來後,自己以亦竹姐姐的身份而不是以皙子如夫人的身份,在整個家庭中相處會顯得,自然些。 再者,靜竹也為自己著想。她知道自己今後很可能不會生育。一個女人有丈夫而不能生兒育女,那會更難受,也會遭到各方的閑言冷語,不如乾脆不嫁人,心裡反而清靜得多。就這樣,靜竹說服了亦竹,又要皙子接黃氏大姐母子進京來。 靜竹比亦竹有見識,也關心國家大事。許多事,楊度常常和她商量,聽取她的意見,她也的確會給他一些幫助。為朝廷制定憲政是件很麻煩的事,憲政館裡的同寅大多是無聊之輩,楊度常常心煩。靜竹就勸他,要他看看拜磚,想想當年妙嚴公主禮佛的恒心。楊度常能因此而增添一份力量。 當楊度把組織國事共濟會的想法說出時,靜竹笑了起來:「這不是辦的書呆子事嗎?戰爭打得你死我活,哪有心思來開國民會議!再說,就是開,也要袁宮保和黃克強他們為頭倡議呀,你和汪精衛兩個人都無兵無權,發起這個會,誰聽你的?」 楊度說:「打仗歸打仗,一個省推幾個代表開會還是可以的,至於倡議人,當然要局外者合適。袁宮保和黃克強都在局中,不宜作發起人。」 靜竹說:「你和汪先生的兩黨代表,都是自封的呀,別人承不承認呢?」 「誰說是自封的!」楊度一本正經地說,「精衛是同盟會的要員,又名滿天下,他難道還不夠資格充當民憲黨代表?我主張君憲六七年,我的憲政綱領,各省君憲派都奉為圭桌。我做君憲党的代表,誰還有異議!」 靜竹撲哧一聲笑起來:「我說皙子呀,我不是給你潑冷水,也不是說你無資格代表君憲党,但願你的設想能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才好。只是目前這種開會呀,請願呀,大概都沒有作用。你不記得上半年那些請願嗎,哪一個成了事!」 靜竹說的不錯,但她不能理解自己的深層用意。先辦起來,日後再慢慢跟她說吧! 楊度再次去小羊角胡同找到汪精衛,把袁世凱的想法透露給他。 汪精衛說:「袁項城支持革命派的主張,辦民主共和,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只是他想做民國的大總統,革命派內部能不能通得過就不知道了。」 袁項城就是袁世凱,對於有地位有名望的人物,不直呼其名而稱其籍貫,乃是一種尊崇的表示。 楊度說:「我也知此事不大容易,但假設革命派不讓出總統來,袁項城他又怎會支持民主共和呢?」 汪精衛說:「這也是的。不過,革命黨人流血奮鬥而換來的國家,竟由滿清的總理大臣來當總統,這在感情上總說不過去。」 「這有什麼說不過去的。」楊度說,「湖北軍政府的都督黎元洪不就是滿清的協統嗎?除開上海的陳其美外,哪個獨立省的都督不是過去的大員?湖南的焦達峰就因為資望淺了坐不穩,還得由貢元出身的議長譚延闓來做才行。看來,民國的大總統還只有讓袁項城來做才鎮得住,別的人暫時還沒有這個威望。這個道理還請精衛兄向貴党的同志們講清楚,先寫封信給黃克強傳遞信息,要他出面在貴黨內部協商。」 汪精衛這些日子裡得到袁的不少好處,又見袁是一副真心擁護民憲的架勢,對袁很有好感。同時,現實擺在這裡,袁也是總統的最合適人選。於是答應給黃興寫信。 楊度又將聯合發起國事共濟會的事與汪精衛商量。汪立即意識到,楊度是想通過這個會來表明自己是君憲党的領袖,日後轉而支持民主,民國政府就得用高官為酬勞,暗自稱讚楊想得深遠。既然他可以借此來確立自己的領袖地位,我何不也借此來顯示自己在民憲党裡的領袖地位呢?於是也答應了。 幾天後,一份由楊度起草、汪精衛略作修改的《國事共濟會宣言書》在《經緯報》上登了出來。 宣言書說,中國自有立憲問題出現,國內就分為君主立憲和民主立憲兩黨。君主立憲党認為,中國以滿漢蒙回藏五族人集合而立國,蒙回藏人之能與漢人同處一個政府之下者,全恃滿洲君主的羈縻,若滿洲君主一旦去位,則漢、蒙、回、藏即刻分離,洋人則會乘機瓜分中國。若要中國不被瓜分,非留現今君主名義不可。民主立憲黨認為,別國可行君憲,中國則不能。不是說君主為滿人,必欲以種族相仇之見而排除,而是因為君民之種族不同,則人民之權利必為君主所吞沒。故君主一日不去,則憲政一日不能確立。 宣言書又說,兩黨相爭在民主、君主這一點上,其他方面,如行憲政,發揮民權,國家領土不得分裂,滿漢蒙回藏必須在同一政府之下等等則是共同的。兩黨的最後目標,即建立憲政國家以救亡圖存是一致的。 宣言接著說,現在革命軍興,東南響應,北京政府與武昌軍政府各以重兵相持,兩不相下,不管誰勝誰負,都必然使得民生塗炭,財力困窮。若以保一君主為目的而使全國流血,君憲黨人不忍為。若以保一民主為目的而使全國流血,民憲黨人不忍為。兩黨都不願眼看南北相鬥而讓外人得利的後果出現。 宣言書最後說,兩黨之政見何去何從,非兩黨所自決,必也訴之于國民公意。因而兩黨人聯合發起國事共濟會,意在使民主、君主這一問題不以兵刃而以和平解決,故發起國民公議,以國民之意公決之。無論所決如何,兩黨都必須遵守,不服從者即為國民公敵。實行本會宗旨之時,其對於北京政府之行動,由君主立憲党任之;其對於武昌軍政府之行動,則由民主立憲党任之。 宣言書之後,又附了一個國事共濟會的簡章。 宣言書登報第二天,方表來楊度家,表示願意入會。楊度很高興,馬上封他一個幹事,拿出五百銀元出來,叫他到天津鬧市區租一間房子,掛牌辦公。自從楊度離開湖南後,方表幾乎成了一個失業者,沒有經濟來源。現在好了,他懷揣著五百大洋,興高采烈地赴天津走馬上任。 汪精衛對此事本不熱心,他有許多事要做,登過報後,便不再過問了。 楊度則希望有很多人來參加國事共濟會,把這個會辦得熱熱鬧鬧。他又起草一個致資政院陳情書,請資政院議決具奏請旨,召集臨時國民會議以決民主、君主問題。又起草一個呈請內閣代表書,請內閣代奏皇上,明降諭旨停戰,開國民大會。 誰知七八天過去了,方表從天津來信說,天津本會無一人前來申請入會,問北京進展如何。楊度看到這封信後,心裡只有苦笑。登他的門的人雖有,但都不是前來入會的,而是來指責他的。指責他憑什麼自封君憲黨代表,又譏笑他是嘩眾取寵,想出風頭,這一紙宣言書于時局有何用?張謇、湯化龍等人則來電說,他們原來主君憲,而現在早已和民憲黨一起幹了,勸楊度改弦易轍。接下來是資政院根本就不開會討論他的陳情書,內閣也不替他代奏。社會各界是如此的不合作,令楊度大為掃興。 汪精衛來槐安胡同告訴楊度,武昌那邊對他這個宣言書反對甚為激烈,一批同盟會的老戰友甚至大罵他出獄後被朝廷收買了。同志們批評他,宣言書上說什麼「以去一君主為目的而使全國流血,此民憲黨所不忍為也」,這種話居然出自一個同盟會評議長之口,豈不是徹底背叛了同盟會的革命宗旨?推翻滿虜君王就得流血,不流血,滿虜小皇帝會自動退位嗎?革命黨人就是要以流血犧牲來喚起人民的覺醒,來驅逐滿虜君王和他的大大小小的走狗,中國只有經過一段時期的流血後才會有新生的到來。關於國體的事,沒有什麼公決不公決的。老百姓昧于長期的君主制度,不知民主為何物,很多人只會贊成君主而不會贊成民主。革命黨人是先知先覺,應當教育後知後覺。還有人懷疑此事不會是汪兆銘做的,汪兆銘的大名被楊度盜用了。! 於是汪精衛對楊度說,取消這個會算了吧,沒有一點實益,徒招無窮口舌。楊度說看看吧。又過了七八天,入會的沒有增加一個,說風涼話的越來越多。看來這國事共濟會是絕對共濟不出一個名堂來了,楊度無奈,只得吩咐方表摘牌回京。他自己寫了一段簡短的解散宣言,說幾句「今者武漢血流,兵事方殷,和平解決之難已為天下所共見,共濟會之所主張已歸無效,特宣告解散,惟天下傷心人共鑒之」一類的話,交《民主報》發表了事。 楊度想:既然君憲黨人不願意與他合作共濟國事,自己日後跟著袁世凱改行民主立憲,他們也沒有資格指責自己背棄主義了。公開的目的雖沒有達到,私下的目的則已達到了。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