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九九


  袁世凱對兒子們管教甚嚴,總盼望他們能成大器,今後能接他的班,但這些年來他漸漸失望了。年歲小的且不去說,已長大成人的幾個:二公子克文風流放蕩,甘願做個詩酒文人,他不喜歡;三公子克良成天嘻嘻哈哈,傻小子似的,他也不喜歡;四公子克端性格古怪孤僻,他擔心這個兒子有神經病;五公子克權熱衷在書齋裡做學問,六公子克恒、八公子克輯都想辦實業,七公子克桓一門心思想賺大錢,都令他不滿意,比來比去,還只有老大勉勉強強。克定天性好談國事,袁世凱認為此子有大志。克定也的確有時能給他出點主意,替他辦些事情,故他也對這個長子素來看得重。儘管袁克定不是他理想中的接班人,但十五個兒子中,今後也只有指望這個嫡長子了。複出以來,他更有意對克定加以培植,自己心裡想的一些事情也常跟克定說說,企盼兒子更快成熟。

  「克定,你想過沒有,眼下的戰事會如何結局呢?」袁世凱盯著兒子問。

  「兒子沒有很好地想過,請父親賜教。」其實袁克定想過,而且想過很多,只是他不便說,他要先聽聽父親對這樁大事的看法。

  「結局不外乎這麼幾種。」袁世凱從茶几上的煙盒裡拿出一支雪茄來,克定忙劃燃洋火,幫父親點燃。噴出一口煙後,袁世凱繼續說下去,「一種是革命軍將漢口再奪回,馮華甫、段芝泉他們敗在黃興手裡,然後河南、山東、直隸、東三省都學南方的樣,宣佈脫離朝廷獨立。那時,朝廷完了,我們袁家也完了。」

  袁克定說:「不能這樣結局。」

  袁世凱淺淺地笑了一下,說:「第二種是馮、段立即把漢陽、武昌拿下,再派出十幾路大軍征討已獨立的各省,將革命黨一一蕩平,還一座完整的江山給皇上。」

  袁克定摸了一下後腦門說:「這是一件挺難的事。」

  「哼!」袁世凱從鼻孔裡重重地噴出一口濃煙。「豈只是難,而且我也不情願,我犯得著為他載灃出這個力嗎?天下無事,把我削職為民,天下有事了,又要我來帶兵上前線。他想要我做第二個曾國藩,打錯了算盤。我袁某人不是曾國藩,也不想做曾國藩!」

  袁克定心裡有點驚訝:父親這樣明明白白地表示不願效忠朝廷的話,這還是第一次。他點點頭說:「是的,載灃欺人太甚。他不值得我們袁家替他賣力。」

  「眼前只剩下第三條路了,與革命党談和。」袁世凱將小半截雪茄掐滅在煙灰缸裡,從沙發上站起,把兩手叉在腰間,那神情分明表示他的決心只下在這步棋上。

  袁克定小心翼翼地問:「既為和談,雙方就都得接受對方的條件,爹準備接受革命黨人什麼條件呢?」

  「我接受他們的民主共和!」袁世凱以斬釘截鐵的口氣說,「他們不是說民主共和是他們的最高目標嗎,我就接受這個最高目標。」

  「爹提出什麼條件呢?」袁克定最關心的是這個。

  「他們也得拿最高地位來酬勞我。」

  「他們的最高地位是大總統。」

  「對,叫他們讓出大總統來。」袁世凱摸了摸橫在鼻子下的鬍鬚,似笑非笑地望著兒子問,「你爹做中國第一個大總統如何?」

  「好極了!」袁克定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孫文、黃興哪裡是做大總統的料子,全中國也只有爹才能做大總統。」

  稍停一會兒,袁克定又提出一個問題:「爹做了大總統,皇上怎麼擺呢?一個國家,能既有大總統,又有皇上嗎?」

  「這是個難題。」袁世凱重新坐到沙發上,說,「所以我要你去找革命黨人的小冊子來看看。要皇上嘛,想來革命黨人不會同意。不要皇上嘛,我袁家畢竟世受國恩,今後有人說袁某人欺負寡婦孤兒,不仁不義,我也不願背這個惡名,要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袁克定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呆呆地站著。袁世凱一時也沒有好主意。他對兒子說:「克定,你去跟皙子商量一下,看他有什麼好點子沒有。你也要皙子向汪精衛透個風,看我提出的這個條件,他們接受得了不。」

  「兒子遵命。」袁克定滿心喜悅地答應了。

  一連三個晚上,楊度陪著汪精衛準時到達袁府,開始講民主共和制,十一點準時離開。汪精衛最遭長言辭,又激情滿懷,把個民主共和說得千好萬好,完美無缺,如同天女散花似的把他的美好理想灑向在座的三個聽眾。

  袁世凱聽得很認真,也很少插話,雪茄煙一支接一支地抽,兩隻圓鼓鼓的大眼睛沒有合過一下。大公子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常常走出去吩咐僕人辦事。他儼然是府裡的大總管,一時一刻都缺不了他,坐在這裡聽講,純粹是因為遵父命。楊度一絲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聽。汪精衛說的這些對他來說都不新鮮。關於民主共和,他懂得並不少。在聽講的過程中,他發覺汪精衛有點誇誇其談,言過其實。有時不像是在解決中國的現實問題,而是著重在描繪一幅超凡脫俗的美妙宏圖。相比起來,孫中山、黃興、劉揆一等人的民主共和理論要樸實得多。楊度甚至覺得,孫、黃才是真正的務實革命家,而汪精衛的才子詩人的氣息太重了點。

  到了第三個晚上快要結束的時候,袁世凱對汪精衛說,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和克定換個帖子吧。汪精衛沒有料到袁世凱有這麼一手,倉促之間也不便拒絕,於是兩人成了結拜兄弟。克定長汪精衛五歲,汪按袁家的排行叫他大哥,克定按汪家的排行稱汪為四弟。袁克定隨即端出一個碟子大的靈芝來送給四弟,又捧出一件精製貂皮大擎送給四弟妹。汪高興地接受了。

  袁克定又悄悄地告訴楊度,說他父親對戰事的處置立足在一個「和」字上。又講了願以民主共和制和大總統作為互相交換的條件,請楊度將此風透露給汪精衛。

  接到這個使命後,楊度自己作了深刻的思考。民主共和也並非不好,事實上世界上也有行民主立憲制成功的國家,美國、法國就是明顯的例子。但中國不具備美、法等國的條件,國家窮,人口多,不識字的老百姓占十之八九,而且幾千年來都習慣於在專制制度下生活,驟然在一夜之間改行民主,民主如何行得起來?其結果必然是大家都想做主,實際上沒有主,國家更會四分五裂,一盤散沙。何況中國是滿漢蒙藏回五族共處,只是靠一個真龍天子才聚合在一起,倘若一旦天子沒有了,誰成為賴以結合的核心?這四族一與中央離心,必定是滿投日本,藏投英國,蒙回投俄,中國就真正地被洋人吞沒了。民主立憲,說起來美好,一旦真的實行起來,則隱患四出,但現在能反對革命黨人的這個主張嗎?不要說革命黨人的主張得到老百姓的普遍擁護,眼下明擺的事實是大半個中國已轉向了革命黨,真要實行君主立憲,還得指望袁世凱去平息叛亂,挽回局勢,這實在是太不現實了。

  首先,滿人的朝廷這幾年的假立憲,已使得絕大部分立憲派心灰氣沮。從君憲這個角度來看,載灃真是一個扶不起的劉阿斗。漢民族仇滿排滿的心理已經形成,滿人的皇帝已不能像日本的天皇那樣成為大和民族的象徵。再其次,若要實行君憲,必然要與行民憲的革命黨武裝鬥爭,其結果是國家和老百姓受苦。不主張暴力行動的楊度不希望流血的現實再延續下去。最後,也是根本的一點是,真正有實力在中國行君憲的人自己並不願行君憲,反而轉為擁護民憲。現在,倘若要堅持君憲的話,在楊度的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即脫離袁世凱去做一個維護自己信仰的潔身自好的布衣。

  但這條路楊度不能走,他不能脫離袁世凱。無論是袁世凱對他個人的知遇恩德,還是這些年來與袁家所結成的患難知交,都使得他不能離開袁世凱。尤其是這些日子裡,他從袁世凱東山複起的烜赫氣勢及主宰天下的實力上,看出此人大大地超過歷史上那些倒而複起的大臣。

  楊度一天也沒有忘記過湘綺師所傳授的在他的心中已是根深抵固的帝王之學。楊度不甘於寂寞,他也不能忍耐寂寞,倘若在寂寞中做平民百姓,他楊皙子不如死去。袁世凱既然想做大總統,如果輔佐他成就了這番事業,老師的帝王之學不就在自己的手裡成功了嗎?

  楊度想到這裡,早已熱血沸騰。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了,也不需要再走別的路子,眼下跟著袁世凱走,幫助袁世凱成大事,就是一條充滿光輝與成就的大道!楊度血氣奔湧,一躍而起,便要立即去找汪精衛。

  剛一起身,他又想,中國是行君憲,還是行民憲,是件關於國家體制的頭等大事,應該訴之于國民公意才是。如何訴諸呢?他摸著腦袋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來:發起一個團體。這個團體由君憲和民憲兩黨組成,各自吸收會員參加。由君憲黨請願朝廷,由民憲党請願武昌軍政府,雙方先停戰,再開國民會議,由國民會議公決國體。

  他覺得這個主意很好,自己充當君憲党的代表,汪精衛充當民憲党的代表,馬上在報上公開宣佈。楊度尋思,主張民憲的會居多數,因為獨立之省已達十四個,未獨立之省只有八個,十四省中產生的代表必定要超過八省所產生的代表,這樣自己由君憲轉民憲,也就從裡到外都合情合理、冠冕堂皇了。

  楊度越想越得意,他來到靜竹的房間裡,把自己的構想告訴她。

  這一年來靜竹的病大有好轉,在院子裡走路已不用拐杖了。亦妹去年又生了一個男孩,家裡也沒有再添女傭,她便和亦竹一起照料兩個孩子。在靜竹的心目中,這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就如同她自己所生的一樣。看著他們稚氣的歡笑,聽著他們的哇哇啼哭聲,她從心底裡感受到一種生活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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