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九八


  喊聲剛落,從門裡左側便房中走出一個人來。但見此人頭大腿短,膀闊腰圓,臉上紅光滿面,雙眼精光明亮,上下罩一身煙灰色長袍,粗粗一看,簡直如同大鐘寺裡那座渾圓的古鐘。

  汪精衛正觀望著,克定輕輕地說:「那就是家父,他從不到大門口迎接客人,今日為汪先生破例。」

  汪精衛一聽忙趨前一步,叫了聲:「袁大人!」

  袁世凱伸出雙手,握著汪精衛的手,兩眼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汪精衛今夜著一身淺灰色條紋西服,系一根紅底起花軟綢領帶,腳蹬白色雪亮皮鞋。俊雅的儀錶,配上這一身嶄新的洋裝,在一大群暗色古樸的馬褂長袍面前,真像仙鶴來到群雞之中。

  袁世凱發自內心地歎道:「久聞汪先生有潘安、何晏之美,老夫總有懷疑,勇烈如先生者,怎會是那樣的容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先生面前,小兒輩皆成寒鴉了。」

  汪精衛連說:「袁大人過獎,過獎!」

  袁世凱以這般隆重的禮儀迎接汪精衛,這是楊度所沒有想到的。一個剛從牢房裡放出來的謀刺攝政王的政治要犯,見上一面,對袁世凱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已經是出格了。如此重禮相待,也不怕官場說閒話?這樣敬重汪精衛,是真心,還是為了籠絡利用?猛地,楊度想到汪精衛要殺的是載灃,載灃不是他的死對頭嗎?他要借禮遇汪來發洩對載灃的仇恨。是的,一定是這樣!

  眾人一起走進袁府餐廳。這裡,新安裝的電燈正放出雪亮的光芒,大圓桌上早已擺滿了山珍海味、玉箸銀盃。袁世凱對汪精衛說:「今夜此宴特為汪先生而設,請上坐!」

  若是換了別人,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子,無官無爵,誰敢領這個情?可是汪精衛畢竟是革命黨人,又自視甚高,推辭幾下後便大大方方地落座在上席。待袁世凱坐下後,袁氏兄弟、楊度等也依次坐下。

  汪精衛說:「這些日子裡,袁大人對我照顧備至,非常感激。這次來府上,是專門為道謝的,沒想到大人這般客氣,我愧不敢當。」

  袁世凱說:「汪先生人品氣節,老夫甚是尊敬,小小一點意思,不足以言謝。來,喝酒吧!」

  袁世凱舉起酒杯,大家都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袁世凱又命克定給汪精衛夾菜。席上,袁世凱絕口不提「革命黨」三字,也不說南方的戰事,一個勁地和汪談家事,談讀書,又問汪有妻室沒有。汪將陳璧君介紹給袁氏父子。袁世凱聽後連連說:「難得難得,好一個奇俠女子。」又說,「我有十多個女兒,沒有一個像樣的,以後得便,還得請陳女士光臨敝舍,讓我的女兒們見見她,也讓她們開開眼界。」

  袁世凱這樣誇獎陳璧君,汪精衛心花怒放。他覺得袁與一般陳腐官僚大不相同。

  吃完飯後來到茶室喝茶。克文、克良告辭,克定和楊度陪坐。閒談幾句後,袁世凱說:「聽汪先生剛才所說,老夫方知汪先生也是書香宦門出身,又抱著一腔愛國之心,自與江湖上打家劫舍的草寇不是一類人。世上以為老夫身為總理大臣,會堅決反對革命党,其實他們看錯了,我只不過是厭惡那些混入革命黨內部的青皮強盜而已。」

  汪精衛大吃了一驚,心裡想:袁世凱竟然不反對革命黨,此話從何說起!

  「老夫三十多年來為國家辦事,深知國事弊端重重。」袁世凱繼續說,「汪先生年紀輕,可能不知道。早在康有為初到北京的時候,我就為他代遞過變法奏摺,以後又參加了強學會。兩宮回鑾後,我和張文襄公一起上變法三疏。後來在山東在直隸練新軍辦新政,這一切為了啥?還不都是為了國家的富強!」

  袁世凱說到這裡,拿眼睛盯了一下汪精衛。汪精衛感到這眼神裡有一種威懾力量,似乎又藏著很深的潛臺詞。

  楊度插話:「是的,宮保大人為中國的新政辦了很多實事。好比前年全線通車的京張鐵路,就是宮保大人在直督任內委任詹天佑修建的,全部鐵路完全是我們中國人自己設計自己施工的。老百姓都說,這條鐵路長了我們中國人的志氣。」

  楊度這段話說得袁世凱很高興,接著這個話題說:「汪先生那時在日本求學,可能不太清楚。這條鐵路雖只有三百多裡長,但中間經過居庸關、八達嶺,穿山過水,地形複雜,工程浩大。洋人說,中國修造這條鐵路的工程師還未出世。我鼓勵詹天佑大著膽子幹,要什麼東西,我為他採購,經費我提供,別人說閒話,我給他支撐。也是詹天佑爭氣,到底建成了。詹天佑就是當年曾文正公派出去的留美幼童。曾文正公很有遠見,為國家培養了很多人才,少川也是這批人之一。」

  少川是唐紹儀的表字。他是袁世凱在朝鮮時的老部下,袁很賞識他的才能。袁回國在小站練兵,又調他在營務處辦事。袁做直督,調他做天津海關道。以後歷任外務部侍郎,滬甯和京漢鐵路總辦,郵傳部侍郎,奉天巡撫,去年任郵傳部尚書。這次袁組閣,又任命他為郵傳部大臣。

  詹天佑修造京張鐵路,這事汪精衛知道,但其中細節他不知道,聽了袁這番話後,他想袁這個人還真的會識人用人,有領袖群倫的胸懷。於是說:「詹天佑做成這番事業,也多靠了您的支持信賴。」

  袁世凱微微笑了一下說:「凡是有真才實學,願意為國家出力的,老夫一向都支持。革命黨如果真正是為了中國在辦事,如果行民主辦共和真的能使中國富強的話,老夫也一定支持。」

  熱情年輕的革命家被總理大臣說得激動起來,興奮地說:「袁大人,您若真的支持中國行民主辦共和,這是中國人的幸運。我相信我們革命黨人也會樂意與您交朋友的。」

  「謝謝。」袁世凱摸了摸鬍鬚,說:「那就請汪先生把我這個意思轉告給貴党的領袖們,尤其要趕快告訴在武昌的黃克強先生。」

  「好!」汪精衛滿口答應。

  「我還想請汪先生你幫我一個忙。」袁世凱伸出一隻粗短的手臂來,將肥厚的手掌揚了揚。「關於民主共和方面的學問,老夫一無所知,想請汪先生給我傳授一下。」

  聽說袁世凱要向他請教關於民主共和的學問,汪精衛的情緒大為高漲起來。他有滿肚子這方面的知識,可以不做任何準備,接連講三天三夜不會重複。多年來他在海外華僑之中賣力宣傳的,也主要是民主共和的學說。汪精衛清醒地知道袁世凱在今天中國政壇上的地位和作用,心想:倘若通過自己的宣講,使得袁接受民主共和,將會避免許多流血犧牲,革命道路將要因此而變得大為通暢。他太樂意做這種事了。「袁大人,什麼時候開始講?」

  袁世凱略為思考了一下,說:「白天,我事情多,實在抽不出空。這樣吧,每天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你給我講一個小時,三個晚上把民主共和的要點講完,行嗎?」

  「行!」汪精衛滿口答應。

  「那就從明天開始,我派車接你,請汪先生準時前來。」

  汪精衛知道袁世凱忙,便起身告辭。袁又親自將汪送到大門口,楊度陪汪上了車,離開袁府。

  袁克定隨著父親回到房間。袁世凱對兒子說:「你明天去找幾本革命黨人寫的小冊子來,我要看看,你們兄弟也要看看。」

  「爹!」袁克定大惑不解,「您真的對民主共和感興趣?」

  「克定呀,你今年三十三歲了,一直在我身邊長大,怎麼就不多用點心思學學呢?」袁世凱皺起眉頭,一臉正經地對兒子說,「民主共和,你想想我會行民主共和嗎?中國又能行民主共和嗎?但現在革命黨鬧事,半個中國都響應,能用武力鎮壓得了嗎?惟一的一條路,是與他們和談。他們口口聲聲講民主講共和,我若一點都不懂,如何與他們談話?」

  袁克定說:「哦,我懂了,爹是為擒虎子而入虎穴。」

  袁世凱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你還是這裡不開竅。」

  袁克定又疑惑了:明明你剛才說的是這個意思嘛,為何又不是?在袁大公子的心目中,他的這個老子真是不可企及。十七八歲開始,他就立志要做父親這樣的實力人物,甚至還想超過。十多年來,他亦步亦趨地向父親學習,細心觀摩,用心揣測,希望把老子的一套學到手,但他又覺得與老子之間的差距太大了。父親的心思、手段,真是可望而不可及。不過他從不灰心,他相信總有一天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請父親指點。」袁克定恭敬地垂立在父親身旁,一副虔誠的領教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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