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浩明 > 楊度·中 | 上頁 下頁
九二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對楊度說:「皙子,我給你說一樁事,你不要傳出去。」

  「什麼事?」楊度被袁世凱這種突變的神態弄得精神亢奮起來。

  「三個月前,張季直進京前夕,到但上村來過。」袁世凱的眼神驀地光亮起來。「他與我足足談了四五個鐘頭的話,直到半夜才送他回到火車上。」

  張季直就是張謇,當年大魁天下的狀元,今日南通大生紗廠董事長、江蘇諮議局議長。三個月前他去北京辦事,原定七月十二日進京,資政院和京師商界組織人去車站迎接他,楊度那天也去了。誰知這位實業家不喜歡熱鬧場面,提前一天悄悄進京了。張謇在北京住了一個多月,因為同主君憲制,楊度和他談得投緣,見面不下五六次,但張守口如瓶,隻字未提見袁一事。

  這老名士胸中的城府真夠深的了!楊度心裡想,遂問:「季直先生跟您說了些什麼?」

  「皙子呀,你知道嗎,張季直三十年前做過我的先生。」袁世凱沒有直接回答楊度的提問,卻扯起他和張謇非比一般的交往來。

  「我聽人說過,那是您和他同在吳軍門帳下的時候。」張謇在吳長慶幕中教過袁世凱讀書這段歷史,知道的人很多,十餘年前楊度就聽人說起過。

  「季直這個人是有眼力的,他知道我能辦事,向吳軍門推薦我,我一直感謝他。但他太愛面子了,器量又窄,說我原來稱他先生,後來升了官就不再稱他先生,稱他季直兄,他寫了一封二三千字的長一信罵我忘恩負義,說什麼我的官職愈高,他的身份就愈低。你說這種酸腐氣好笑不?他只比我大五六歲,做過我兩三個月的先生,我叫他季直兄,自認為也沒有多大的不敬。我見他太小肚雞腸了,犯不著向他解釋。就這樣,我們二十多年裡斷了往來。」

  袁世凱說到這裡,輕鬆地笑了笑,拈起一塊核桃仁放到嘴裡嚼著。楊度聽得很有味道,他也覺得張謇的心眼是小了點。不稱先生改稱兄,也夠不上忘恩負義,何況在幕府裡指導詩文的先生,與正式磕頭拜師的先生究竟還是不同的。

  袁世凱繼續說下去:「那天,我突然接到他從漢口發來的電報,說十號下午車過彰德,欲下車與我見面,叫我莫外出。季直這人也難得。我當督撫軍機大臣時,他不與我往來,現在我倒楣了,他來看我,夠朋友!我親自去車站把他迎來洹上村,二十多年的隔閡一杯酒給冰釋了。」

  「痛快!」講交情重朋友的楊度覺得自己身上的血都滾動起來。

  「敘了舊,又說了他這些年辦紗廠的酸辣苦甜,還說起了立憲和諮議局的事。」

  楊度挺直腰杆聽著,心想張謇來洹上村,決不只是敘舊釋嫌,看來談局勢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說:「季直先生雖只是江蘇一省的諮議局議長,其實是各省立憲派眾望所歸的領袖。他在京師跟我說過,非要倒掉皇族內閣不可。」

  「他也跟我這樣說。」袁世凱詭譎地眨了眨眼睛說,「皙子,你想他還對我說了些什麼話?」

  「什麼話?」

  「他說倒掉皇族內閣後由我來做內閣總理。這不是異想天開嗎?」

  哦,楊度明白了,原來立憲派的領袖早已許了他內閣總理,怪不得他對湖廣總督不屑一顧。不過,張老夫子的話也是實話,倒掉了皇族內閣後,當今天下能任總理的,除開他袁慰庭,還會有誰更合適呢?眼下這亂糟糟的局面,怕是哪一個都駕馭不了!

  「這不是異想天開,除季直先生外,據我所知,湖北的湯化龍、湖南的譚延闓、四川的蒲殿俊、直隸的孫洪伊,他們可能都會擁戴您出任總理大臣。」

  「皙子,你看以慶王為首的這個皇族內閣什麼時候會倒呢?」袁世凱側著腦袋問。

  皇族內閣遭到普天下的反對,楊度也認為它非驢非馬,一定命不長,但什麼時候倒臺,他卻沒認真想過。尋思一會兒,他忽然靈機一閃,興奮地說:「宮保大人,叫他眼下就倒如何?」

  「眼下就倒?」袁世凱睜圓了兩隻大眼睛。「可能嗎?」

  「完全可能!」楊度斷然說,「現在早倒遲倒,就憑您一句話 了。蔭昌是絕對辦不了武昌的事的,攝政王只能求助於您。暫不出山,坐觀虎鬥,到時您就提出,非責任內閣不能應付這個局面。皇族內閣不就倒了嗎?」

  「皙子,你這是要挾朝廷呀!」袁世凱站了起來,大聲笑道,「慶王派你到彰德當說客,想不到你卻拆他的台。」

  楊度知道自己這個主意已經完全得到了袁世凱的贊同,也高興地站起來說:「我不是慶王一人的說客,我要對國家負責,為天下蒼生著想!」

  「說得對!」袁世凱對這句話大為贊許。「皙子,你到窗口邊來看看!」

  楊度跟著袁世凱來到書房大窗邊,順著他的手勢向外面看去。喲,窗外的氣象果然不俗。

  近處,袁府的養壽園亭閣巍巍,碧波粼粼,幾隻小漁舟在水面上輕悠悠地浮動。稍遠處,洹上村的農舍屋頂上炊煙嫋嫋,一排排筆挺的白楊樹枝繁葉茂,三五隻雪白的綿羊在樹底下啃著青草。放眼遠眺,雄偉的太行山餘脈依稀可見。那青青淡淡的山影,仿佛是神仙畫在天幕上的傑作,既氣勢壯闊,又幽深靜穆。忽然,一道強烈的紅光把眼前的一切照得通明透亮。這是即將落山的太陽穿過了最後一片雲層所發出的餘暉。夕陽真美呀,它又大又圓,血紅血紅的,四周的雲層被它照耀得五彩繽紛、鮮豔斑斕。它在暫時告別世間的時候,竟然表現得如此輝煌,如此壯觀,真使人覺得它無比崇高,無比偉大!

  「皙子!」正當楊度陶醉在洹上村晚景之中時,袁世凱又拍了他一下肩膀。「你看到了嗎,那太陽就在我的窗戶之下。我這首登樓的五絕,結尾兩句原來就是寫的眼下的這個景象。」

  「怎麼寫的?」楊度急切地問道。

  「憑軒看北斗,轉覺夕陽低。」

  「好!」楊度脫口說,「這兩句比現在的好得多,為什麼要改它?」

  「克文說這兩句太招人顯眼了,建議改為現在這兩句。我覺得也可以,太行山在我的窗戶底下,也是吟的實景。」

  「啊!」楊度點點頭,拖長著聲調說,「都好,都好!」

  楊氏輕輕推開門,走了進來,對著袁世凱的耳朵悄悄說:「朝廷派人送來了諭旨。另外,到武昌去的馮國璋統制正在會客室裡等你。」

  「哦,華甫來了。」袁世凱似乎並沒有理會諭旨,倒是對過去的老部下馮國璋表示極大的興趣。他起身對楊度說,「皙子,你在我這裡多住幾天,好些事,我都想和你商量商量。前天杏城托人送來了一部德國電影片子,晚上叫他們放給你看看。」

  說罷走出書房,樓梯上隨即響起一串沉重的腳步聲。

  吃了晚飯後,電影房專門為楊度放了一場德國電影,內容是關於德皇威廉一世巡視波恩城堡的事。那時電影在中國還是極其罕見的,京師除少數幾個王府外,其他人家都沒有。袁府裡的電影房,也只為貴賓的到來而開放。看完電影后回到客房,雖然夜已很深,但楊度卻毫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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